陆竞澜的马车内。
迟晚意摘下压得她脑袋疼的油帽,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她本来很潇洒地挥手,拒绝了陆竞澜送她的提议。
怎料没走开几步,就看见醉仙居不远处,胖乎乎的迟府管事正打着灯笼在找她,身后跟了一群家仆,手里拿着画像。虽说她还在乔装改扮,但管事熟悉她身型,当避之则吉。
她折回醉仙居,陆竞澜仍停在原地,朝着马车对她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马车启程,堪堪错开了迟家搜寻她的人马。
城西相比东晋城的繁华腹地,以及豪华府邸林立的城南城北,显得略微萧条。
这点也反映在年久失修的石板路上。
自马车驶入城西起,这大大小小的颠簸,就没有断过。
迟晚意坐在马车一侧的小板凳上,紧紧扒着窗框,怕自己一个没留神往陆竞澜那边的位置上撞。方才,她与陆竞澜一同走出醉仙居,正是食客酒足饭饱,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散去的时候,免不了挨挨碰碰,可她发现陆竞澜都皱眉侧身避过了。
实在挡不住的,他也用随身带着的折扇把喝醉的人架开一些。
迟晚意觉得自己的喉咙很脆弱。
她实在不想被乌金聚骨扇抵着第二遍。
“哐!”车轮碾过拱起的大石块,车厢剧烈震荡。
迟晚意病中虚弱,饶是再留神也力竭脱手了,整个人眼看要朝着陆竞澜的方向撞去。情急之下,她扭腰换了个方向,膝盖直直磕到了座板。
陆竞澜看她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慢慢道:“迟姑娘,你与我换个位置坐。”
迟晚意过了一会儿才把脸从膝盖里抬起来:“不用。”
陆竞澜却躬身向前,把位置让出来给她。
迟晚意不好再推脱,坐了过去,看见陆竞澜换到小板凳上坐着,一双长腿屈起又尝试伸直,最终发现马车车厢不够宽,会踢到车厢对面的壁板,默默缩了回去。
陆竞澜坐定了:“迟姑娘,你现在坐着的地方,左手边有个小凹口,你往外拉。”
迟晚意依言拉开,是个抽屉,里面全是瓶瓶罐罐:“这什么?”
陆竞澜:“应急伤药,你把红色塞子的白瓷瓶拿出来。”
迟晚意取出递给他,陆竞澜却没有接,反而指了指她。
迟晚意明白过来,向前活动了一下膝盖:“真的没事。”
陆竞澜摇头:“我不是说你的膝盖,我说你的左手。”
迟晚意顺着陆竞澜的目光,看到自己一直虚握成拳的左手。她摊开掌心,一直紧握着刮刀而磨破的伤口不大不小,血迹顺着掌纹洇开,最边缘的已经干了,中间还没有。
“多谢了。”迟晚意把药末洒在手心,瞬间感觉到了刺痛。
“手掌摊开,掌心朝上。”陆竞澜从抽屉里找出白色纱布卷,缠绕几圈绑在她手掌上。马车颠簸依旧,陆竞澜的动作却很稳,从始至终,不曾逾越,触碰她手掌的只有纱布。
陆竞澜低头,把纱布熟练地打了结:“为什么?”
迟晚意盯着被妥善包扎的手掌,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为什么?”
陆竞澜没有回答,用抽屉的剪子剪断剩余的纱布。
就在迟晚意以为他不会再追问的时候,陆竞澜又提起来:“为什么,要一直这么用力地握着小刀?”
迟晚意惊讶,她以为陆竞澜是看到她蹭在袖口上的血迹发现的伤口,原来他在醉仙居里就发现了。但她不太想回答:“陆掌柜觉得是为什么?”
陆竞澜:“防身?”
迟晚意:“不是。”
陆竞澜观察她额上冷汗和发白脸色:“怕自己病倒晕过去。”
迟晚意:“不是。”
陆竞澜思考片刻,笃定道:“你不会喝酒。”
迟晚意苦笑。醉仙居菜中有酒,但烹制挥发后,浓度不如直接饮用。她把刮刀用力握在掌心,确实是用痛觉防止自己醉酒昏睡。
陆竞澜看她表情:“我猜对了。”
迟晚意:“怎么猜到的?”
“我在醉仙居时就想,你生在酿酒之家,又有异乎敏感的味觉嗅觉,按理说应该成为出色的酿酒师。即使无法重现梨花酿,也理应帮助家族推出新酒酿。但迟家……”
陆竞澜讲到一半便止住了,话没有说尽。
迟晚意平静地替他接了过去:“但迟家却把我嫁给德和酒庄,把我作为脱困棋子。”
陆竞澜皱眉,似乎觉得这样的说法过于冷酷了。
“你告诉我,不怕我与曹掌柜说吗?”
“我确实是迟晚意,这点没有骗他。而我不会喝酒,也不是迟家需要隐瞒的秘密。”
曹鹤年以酒入菜,选的全是香气有强烈特点的酒,她鼻子灵敏,熟悉各种酒香,才会斗胆一试,看看自己能不能分辨这些微妙差异。
陆竞澜想了想,提出另一个疑问:“猜酒的种类不难,猜出品酒庄是怎么办到的?”
马车再次碾过一处坑坑洼洼,迟晚意一直强忍的头晕不适愈发被激起,眼前忽然晃起一道道缭乱的光斑,“我在醉仙居大堂候时,偷看了账簿先生的进货……”
迟晚意声音逐渐低下去,眼前忽然一黑。晕过去之前,最后的感知是陆竞澜隔着衣袖扶起她的手,还有他身上极为浅淡清冽的林木熏香。
翌日清晨的陆府。
陆竞澜按着习惯早起,才洗漱完毕,小厮怀安便过来敲门:“少爷,二爷在正堂等你,说是要一起早膳。”
陆竞澜换衣服的动作一顿,拉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怀安。
怀安连忙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我保证,我这次什么也没说!”
陆竞澜了然:“这次,那上次就是你说的。”
怀安委屈:“那二爷问我你的行踪,我总不能隐瞒吧。但这次真的不是我!”
他见陆竞澜还是不信,急急忙忙解释道,“昨夜请完郎中,去陆府别院给迟姑娘看病,都好晚了,我随您回来陆府后就回房间直接睡了,真的没去给二爷通风报信。”
“信你一回,”陆竞澜关上门,“我换完衣服就去。”
陆竞澜一路走到正厅,把略微头痛的表情隐藏下去,来到叔父陆俊明面前,已是惯有的斯文恭敬模样,“叔父久等了。”
陆俊明脸上挂着温和笑容:“来,竞澜,快坐下。”
闲话家常的你来我往只维持了二三回合。叔父没忍住道出正题。
“我听说,昨日晌午你在醉仙居,碰见了你欧阳世伯了?”
“对,但钱庄还有事情要忙,我没能陪他多坐会儿。”
“那……欧阳世伯的小女儿,可曾见着?印象如何?”
“我没有留意。”陆竞澜回忆那场疑似被眼前长辈安排的“巧遇”相亲。他猝不及防,刚好想起有要借款的制衣铺需要实地勘验,只喝了几口茶,便速速告辞。
陆俊明皱眉:“你要上点心,都年过束冠许久了,陆家小辈除了斯然还在上学堂,你说说有谁没有成家?别忘了你答应你祖父的,离开江南自立门户的条件是今年成家立业。”
陆竞澜饮茶不语。
他就是架不住在江南被频繁地说媒牵线,才打着独立历练的幌子,来东晋城躲清净。
结果,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小少爷陆斯然仰慕东晋城大儒齐月先生的美名,闹着要来求学,叔父隔年就举家搬来陪读,陆竞澜喜得同城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