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后门虽然是他先走的,但太子走过,他就不想走了。
姜孟禾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纵身一跃跳至墙外,正遇上那酒鬼,他肃然生敬,拜了一拜道:“先前多谢老伯指路。”
酒鬼坐在墙根下,身披一件旧棉袄,怀抱一个酒壶,抬首时眯着眼睛,醉态憨懵,似是看不清他是谁,摆摆手让他走,自己也蹭着墙皮站起来,掉头走了。
出了葫芦巷再往东是行人坊,坊间建有大片低矮的瓦房,瓦房相对,其间阡陌亦摆置各户杂物,背阴处沟渠交纵恶臭难闻,这里人口混乱,常无定数。行人坊是朝廷早年盖出来安置从外地徙来的流民的,其他大郡也如法炮制,这是澄丰帝的政绩之一,文官们知微见著,以此歌颂襄国盛世,再无饿殍。
行人坊的这些人长久混迹于玉京底层,各有本事,三教九流的生意都做。听说凤凰大街上,陈书楼的老板就是从此地发家,傍上了大人物。
姜孟禾踩过阴沟,从这片潜龙之地纵穿过去,眼前猛然开阔,一座恢弘的寺庙坐落于前。
寺前可并辔而行四匹大马,寺槛高立,寺门缓重,寺名香积寺。这寺里有一座高楼,遥遥与大雁塔相对,名叫黄鹄楼,楼下设有佛台,每月初一十五有主持讲经。
今日便是讲经之日,香客众多,姜孟禾穿梭其中,总被路过的小娘子们多看两眼,只是瞧他穿着简陋,发尾焦黄,面有菜色,又匆匆撇嘴,心下惋惜他虽生的好,却太潦倒。
“唉,兄弟也是来求财的?”他左肩被人撞了一下,那人手持一炷香,正欲往铜鼎处去,“这里的菩萨不灵,你还是去西城的女真观求吧。”
“那你是来求什么的?”姜孟禾跟着他,一起挤过去,见他燃香,跟着其他人一起四面八方拜了拜才将香插/入铜鼎,十分虔诚的祝祷一番后,转身对自己答道:“当然是求姻缘了,你没瞧见这寺里来的多是大姑娘小娘子吗?”
“唉?沈毅卿,我走了这么多年你竟是到现在还未娶妻吗?”姜孟禾摇摇头,可怜地看着他。
“你别这么看我,你还不是一样!”沈毅卿一拍他的肩膀,拽着他穿出人群。
姜孟禾:“那可不一样,我可是有姑娘惦记的。”
“废话少说!”沈毅卿不想听他显摆,丢给他一个包袱,“这里头是禁军的锁子甲,下午我会带一队人去守备林操练,你跟着我混出城。”
姜孟禾散开包袱查看,里头有腰牌,腰牌上刻有一个名字,叫周延,应是借了他的。
沈毅卿看他腰间挂着的刀,黄杨木的刀鞘上刻镂白虎记,上下打量他,心里有了些猜测:“你这几日躲在何处?”
“一个姑娘家。”姜孟禾拿出武冠往头上套,“少打听。”
“啧。”沈毅卿羡慕了,“那你还回来吗?”听缁衣卫说他受伤很重,这是在人家姑娘家养伤数日才好的,隔谁谁都会遐想一番,但沈毅卿私心是不想他回来的。
姜孟禾回他:“当然回来。”
上辈子他伤好后,没出城再以镇西边军校尉的身份回城,而是带着野心留在玉京,恢复吴王府的清誉与他吴王世子的身份。
沈毅卿夺下他头上的冠,丢回包袱里:“躲起来换。”瞪了一眼侧目的姑娘们,吓得她们直啐他。
转天下午,惦记他的姑娘就来了。
姜孟禾正在驿馆后院的井边磨刀。
时值孟秋,临晚乍凉,他磨刀倒磨出了一身汗,脱了上衣。
铜浇铁筑的脊柱上,两胁生出一双豹肩虎臂,刀刃磨在石头上,前后相送,不过是重复一个简单的动作,上半身所有肌肉跟着一道收合,好像也变成了他练了很久故意露出来的绝活。
养伤这段时日,他瘦了一圈,这身肌肉反而纤长飘逸,灵动多姿,诱惑着崔颜上前去拽一把。
“哼,瞧不起谁呢?”她本欲转身躲避,但一想她为何害羞,有情才会害羞。又想起长公主戏谑的眼神,那种暧昧意味又冒了出来,耳根红透了,憋着一股劲不想让他看出其他端倪。
而她身旁的壁宿眼睛都直了,一点出息都没有地问:“姜公子,你的伤全好了?连疤都是粉色的,一点都不碍着好看呢!”
经壁宿这么一说,崔颜也瞄过去仔仔细细瞧着,强憋着的羞意顿时越界,藏不住了。
“嗯,多亏了你的医术好。”姜孟禾将刀身擦干,刀刃已露出锋芒,再上几遍刀油便能上阵杀敌。
壁宿被他一夸,若是有尾巴必定翘上了天:“还是您身体好,别人受这样的伤,至少八天才能下床,您三四天便能如常人……”
余下的话被崔颜瞪了回去。
“还我刀。”她撇着脸,跟他伸手,“那是我爹给我的。”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崔小姐一定以为我带着这把刀混进宫里行刺去了吧?”姜孟禾起身穿上衣袍,慢条斯理地系衣带,“怎么样,不该跟我道个歉吗?”
“你故意误导我?”他此时此刻得意的嘴脸,让崔颜想揍他,“想让人以为将军府和你是一伙儿的?真卑鄙。”
姜孟禾停了手,指上还绕着衣绳,抬首望她,微凝片刻,忽而自嘲笑道:“你就没有一点担心我?”
想想也是,他是再生之人,对她是两辈子的期待,而她此时恐怕只以为他是乱臣贼子一个,“这把刀我要了,至于钱款五年前就给过了。”
“啊,公子是说那块蟠龙玉呢。”壁宿小声跟崔颜嘀咕,“小姐你不是扔灶堂了吗?”
崔颜:“闭嘴。”
壁宿还想说人家宝贝的不得了,我们却埋在灶灰里,划不来啊。但瞧她家小姐没打算就此罢休,于是往后退了几步。
果见崔颜探臂,挥掌如风,拍向那只握着刀柄的手。姜孟禾转臂将刀别于身后,只用一只左手格挡。
崔颜握手成拳击他左面,他侧身相让,右臂送于崔颜身前,崔颜轻送右脚,点在刀柄之上,宝刀似箭,扎进九丈云霄。
姜孟禾腾身而跃至半空,崔颜袖笼中甩出一段白绫卷住他腰身,姜孟禾挽手拽住白绫将她也卷了上来,崔颜借势跃起,高出他半个人身,接住宝刀,斩断白绫。
姜孟禾还想去夺,崔颜换掌为刀往他胸腹砍刺,姜孟禾转身闪躲,滚至她身后,抱她入怀,按住她挥刀之手,满襟盈香,鼻尖一阵发痒,幽怨道:“别这么狠心,我还有伤。”
崔颜抬起左臂,以拐撞至他腰腹创口,姜孟禾吃疼撤开,落于地面。
只见崔颜双眸闪着两道火星,手上流光离他半寸,如薄刃剖鱼,银鳞飞转,严霜逼面,停手时,推刀入他腰上的黄杨刀鞘:“我再不欠你,别再缠着我。”
不过半息,他浑身的衣裳带子跟说好了似的,一起断了,扑簌掉在地上。姜孟禾本就不整的衣衫,胸口敞开更大些,胸腹条分缕析的肌肉隐约可见,比裸着时更让人在意。
之前他伤重躺着,要死了的样子,她还敢肆无忌惮地靠近他,惹他,而现在他生龙活虎,看一眼都像要被他吃了一般,她那胆大妄为的劲儿一下就泄了气,只想快点甩开手。
他根本没想跟她过招,崔颜心里明白,这也让她更为不快了。
姜孟禾却不要她走,问她:“傅云昭如何了?”
“停职罚奉。”崔颜转身,“那又怎么样,我说过这不难猜。”
“果然和我说的一样,三日之后停职罚奉。”姜孟禾又问,“那这‘三日’之期,也是我猜的吗?”
崔颜:“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不足为信。”
姜孟禾敞着衣衫也不拢就往她身前靠,崔颜蹙眉往后躲,他却硬拉住她,让她避无可避:“中秋宫宴,我再证明一回。”
拉扯时,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心口,指腹似被蜜蜂蛰了,触电似的麻疼至全身,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他本就生的好,又这般放浪形骸……
明知他是故意的,却还是抵不住他有意无意地靠近,崔颜懵然“哦”了一声,听着是答应了。
姜孟禾这才放开她,笑了一下,语带揶揄:“还以为你回到玉京就学起了那些名门贵女,受闺门约束,不敢拿眼睛看我。”学着她也低下头,俯下身,靠在她耳畔道,“我看你还是如从前,甚好。”
崔颜愤而昂首,差点撞上他的唇,脸上陡然红晕升腾,赛过晚霞,恼道:“你说我野?”
姜孟禾的心似被拨弄,如有野马闯进浓雾荒原,清除微茫,躁动难安。他声音发涩发颤道:“我哪儿敢啊。”转身拢住自己的衣衫,往井边去拿井台上的腰带系上,好歹能撑一撑。
打人一巴掌自己手也疼,她不知道的是,她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那儿就够他心猿意马的了,何况他不知死活地自己靠过去,还离得这么近,近到他都喘不上气。
他安抚着发酸发胀的心,不敢再动一步。慢慢来,这一世每一步他都要走得安稳,不想再丢掉关于她的一城一池。
崔颜的脸红透了,羞怒未消:“不敢就好。”此时不知为何又想起长公主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来。
说就说,本是他惹出来的祸,有何不敢呢?她嘟囔着道:“关雎宫中可有你相识的宫人?能否关照一二,让我母亲和妹妹们少吃些苦。”
“没有。”姜孟禾侧身瞥着眼瞧她脸上红扑扑的颜色一直蔓延至锁骨,那股酸涩的冲动立时就要喷涌而出,不敢再逗她,好心道,“我是没有,但祖母在宫中几十年,你放心。”
这倒是实话,柳太后再怎么失势,后宫却是她的家,底下人盘根错节,想彻底扫清,没那么容易。
帮衬崔山妻女就是拉拢崔山,这道理再简单不过,柳太后若是想扶起姜孟禾,就要靠崔山手中的镇西边军,因此她不会不出手。
所以从始至终让她忧心忡忡,夜不能寐的,都是姜孟禾恐将弑君这件事而已。
崔颜不敢久待,离开了驿馆的后院,站在门槛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壁宿看她脸上还残有霞色余韵,却又露出忧愁,笑道:“小姐方才还说从此两清,别再缠着你了,这下又欠了人情,这可还不清了呢。”
崔颜既羞且怒:“你到底是站哪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