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分,凤凰街上的晨鼓响彻市坊,各街坊依次鼓声擂动,宛若春雷,唤醒整座玉京城。
每日鼓响三遍,在镀了一层金光的大明宫中,宫人穿梭,装扮雍容典雅的后宫妃妾们,便要前往关雎宫朝见天后。
澄丰帝的妃妾不多,妃者两人,婕妤四人,剩下的采女御女位分过低,不在朝见之列。裴敏嘉身份高贵,母家权势滔天,妃妾们自也不敢倨傲,是以后宫十分和谐,每日不过谈些宫中庶务。中秋将至,今日略提家宴之事,不多时便散了,唯有皇甫婕妤迟迟不肯退下。
红绡与天后对视一眼,步下横阶,叫小宫女端了一盘点心摆上来:“这是玉京城中时兴的绞丝糖,小阁老特意为天后找了厨子来做的,皇甫婕妤请品尝。”
“多谢天后。”皇甫婕妤端坐席间身形未动,知这是天后留她的意思,思忖再三开口道,“天后仁慈,容臣妾在宫中侍奉多年,本不敢有所求,然则听闻昨日娘娘接崔将军妻女入宫叙话,厚颜恳请娘娘让臣妾也见见她们。臣妾无他,只想得故人寥寥数语以慰平生,还望娘娘成全。”
她曾是宫正,说话时还留有往日条理与腔调,节奏与语气都拿捏地十分恭顺,说到最后似是怕自己确实提了过分之求,扶着椅子起身,行跪拜之礼。
红绡忙扶了皇甫婕妤起来,天后微微颔首,摆布了一下茶盏,缓缓开口:“皇甫婕妤忠于旧主,其心日月可鉴,当为后妃表率。”
此话其心可诛,若是被有心人渲染传至天子耳中,还以为她与旧主共谋呢。
皇甫婕妤忙又跪下:“陛下以仁孝治国,最看重忠贞二字。臣妾在吴王府当差多年,犯员罪责臣妾不敢置喙,然稚子何辜,臣妾对他有人伦旧情,还望天后成全。”
皇甫婕妤年前痛失爱子,突然想念从前照顾过的孩子也情有可原。
何况她拿天子做表,天后怎能再推辞。
“这也不是大事,快起来吧。”天后微笑瞧着她,待红绡再次将她扶起来,吩咐道,“去请崔夫人与二位小姐前来关雎宫。”
小杨氏母女三人在罗汉殿被折辱一夜,早就不成样子,宫婢们帮着收拾梳洗一番方可见人。
二小姐崔颖早有才名在外,清雅淑丽,稍有疲态,还算从容,入关雎宫时也并不露怯,三人拜见后站在殿中。
皇甫婕妤并不认识小杨氏等人,她只见过崔颜,于是问道:“崔颜为何不来?是病了吗?可还好吗?”
小杨氏退后一步,闷声不敢答话,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好似丢了魂。
崔颖扶住她,恭敬有礼地答道:“天后昨日请太医看了,应是无大碍的,请娘娘安心。”她自然是不认识皇甫婕妤的,但看她穿着与位次,必是某位娘娘,这样称呼不会错。
皇甫婕妤点头:“无碍便好。”又仰首看向天后,恳切道,“请天后准允臣妾带崔夫人与小姐们去锦瑟宫小坐。”
“有什么话是不能让本宫知道的吗?”天后却不以为然,叫人给小杨氏母女搬了三个绣墩。武夫妻女,关雎宫本就没有她们的座。
皇甫婕妤浅浅一笑,只好作罢,转而问小杨氏:“崔夫人可知崔将军派遣吴王世子回京述职?不知崔将军可有家书,家书中可提过世子,能否与我说说世子?”
小杨氏本就怯得狠,又煎熬惊恐了一夜,浑浑噩噩,苦思难续,只当要多恭维几句世子,好让天后尽早放她们归家,声如蚊呐,轻轻答道:“是有家书的,提过世子,说他智勇无双,歼敌无数,要替他请功的。”
请功?他还想回来不走了吗?天后庄严的脸上起了一根褶皱,略显不快。
崔颖暗道不妙,遂接过话头:“父亲是说世子是一位戍边干将,还请天子与天后能允许他替世子在边郡说媒安家,此乃对他最好的褒奖。”
她父亲何时写过这话?她父亲的家书从不提与边郡政务相关的人和事,若要提也是跟大姐提的。
崔濒十岁,正是有主见的年纪,本能就想反驳,只是昨夜瞪着那罗汉看了一宿,先还是怕的,后来察觉瞪他骂他甚至击打他都无事,早不怕了。然而忍饥挨饿,屎尿屁不得释放,身体发肤难受得紧,对天后和大明宫都没了好感,便就没说,只顾着玩身上的宫绦,笑嘻嘻地不知在乐什么。
“二小姐不是崔将军亲生的女儿吧?他的家书也给你看?”天后漫不经心地问,手上拈了一块绞丝糖叫人递给崔濒,“三小姐说说看呢?”
崔濒从绣墩上跳下,站在一侧,双手接了糖,并不急着塞进嘴里:“我爹总托人给我带杏干,娘和二姐都嫌太酸,唯有大姐与我抢着吃,我们不爱吃陇南甜柿,那柿子太甜了,小孩吃多了牙疼,不好。”
她这回话牛头不对马嘴,是将世子当做柿子了,惹得天后莞尔,皇甫婕妤也笑道:“三小姐玉雪可爱,崔将军三个女儿各有不同真是好福气。”
崔濒拜了拜天后,问道:“天后娘娘,今日我与娘和姐姐能否归家呢?那尊罗汉象塑得凶神恶煞威风凌凌,比外面的惟妙惟肖百倍,若是放我回家能将它赐给我吗?我要将它置于我的寝房,必能为我安寝。”
小杨氏惊诧地看向小女儿,不知她在说什么疯话,一度坐不住绣墩要昏厥过去。
“不愧是崔将军的女儿,真可谓龙心虎胆,将门之风。”皇甫婕妤又笑道,“我倒想多留你几日在我的锦瑟宫,但我怕那罗汉,就算了。”
罗汉殿原是前朝关押罪妃的地方,太平盛世,澄丰帝的后宫自然是不需要的,早年便废置了,没想到天后重新启用,关她们母女。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甫婕妤起身替她们求情:“娘娘一向仁爱,崔将军虽是武将却也懂忠贞二字,请娘娘念在他二十年戍边之功苦的份儿上,善待他的妻女。”
天后怫然不悦,皇甫诞不是来问姜孟禾的消息,而是来解救小杨氏母女的,她为何要帮崔颜呢?还不是为了气自己!
“宫闱禁地,怎可胡说。”天后冷笑,“将她们带去西偏殿,本宫还有些事关太子的话要问她们,皇甫婕妤也请回吧。”
一杆人都被遣走,喧嚣的淑女殿落入平静,只余天后与她的女官红绡。
红绡道:“皇甫婕妤丧子后,越发没了规矩,竟也敢顶撞娘娘,就不怕死后成了孤魂野鬼没有葬身之处吗?”
天后冷哼:“昨夜陛下宿在锦瑟宫,你说谁给她的胆子?”额前的红宝石轻轻晃动,手心被指甲捏出了印痕,厌恶道,“还不是陛下让她来的,陛下可真是偏爱那个野丫头!”
小杨氏母女被天后带走一夜未归,姜孟禾又跑了,很可能用她的刀入宫行刺,崔颜深感内忧外患,焦头烂额。
她将蟠龙玉扔进灶堂,让壁宿扒灰也不许扒出来。坐思一夜,等至崔岚崔颢下朝归家,并未传来天子异常的消息,便匆匆赶至公主府。
长公主姜善与已故吴王姜闵一母同胞,都是柳太后的孩子。姜闵死后,吴王妃大杨氏改嫁虞国公,只留有一子姜孟禾,他就是长公主与柳太后的指望。
崔颜被安置在花厅饮茶,待姜善梳妆用饭已至午后,纵使她再焦急,此时也被磨砺得冷静下来。
“本宫昨夜听戏入了迷,今早起晚了,让卿久候。”姜善摸着发鬓上的赤金凤钗,挽着披帛从围帐后走来,语带嗔怪道,“崔小姐来得也早。”身后六位婢女捧扇端盂跟随。
崔颜起身行礼,含笑说道:“臣女方才还心似火煎,不过在公主这儿略坐一坐用些茶点又不急了。”
“哦,原是为了何事呢?”姜善请她一同入座,“你可别是为了我那侄儿来的吧?听说你与他过去出生入死,交情匪浅。可太子也是我的侄儿,手心手背难以取舍呢。”
“怎会,臣女是特来禀报长公主,吴王世子刺杀裴阁老未遂避入将军府,昨日又消失于府中,臣女十分担忧受其牵连。”崔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喉间,又道,“我母亲与两个妹妹昨日均被天后接入大明宫,恐怕天后已得知此事。”
姜善眸光转而晦涩,挥手让婢女全部退下,她府中有缁衣卫眼线,自不想被人传出刺杀裴阁老与吴王世子相关的话,以免让人以为她在家中妄议朝政。
“怎么的又不怕了呢?”姜善雍容华贵,敛起亲和,便起了威严,崔颜知这才是她正在的面目。
“天塌了总有比我高的顶着,这样想便不急了。”她拿了一块点心吃,早上太急也没心思吃早饭,这块点心正是壁宿念叨的脆须卷,香甜可口,确实好吃。
姜善因是女子没有继承皇位的权力,但在宫中身份也同样敏感。即便如此,她能获衡山长公主的封号,未婚开府,食邑不减,就能瞧出并非等闲。
崔颜到底急什么她不用想也知道,冷笑道:“我听说小杨氏是你的继母,而她软弱无能并不能庇护你们姐妹,家中一切还得倚仗你这位长女。她这等无能,何不让她就受一受罪受教受教?为何急着救她们?”
“公主可知我祖母递了一件血衣进裴府?”崔颜放下茶盏,笑道,“虽然母亲与妹妹们确实不知吴王世子曾在将军府养伤一事,但因为这件血衣,如今裴阁老,太子,天后,恐怕就连天子都以为将军府与世子有所勾连。”她顺了顺宽袖,唇角扬起一抹嘲讽地淡笑,“母亲与妹妹们,位卑言轻,伤了也就伤了,死了也就死了。可若是我父亲得知,她的妻女本应在最安全的玉京等他归家,却因维护吴王遗孤蒙难而无人救扶,该多寒心啊。”她阴冷地瞧向姜善,“您说他还会不会站在世子那边呢?”
若想成事就要广结善缘,而姜孟禾在镇西边军崔山手下时,多被照拂,平安长至弱冠归来,若寒了他的心,岂不是也寒了其他人的心。
“今日早朝傅云昭停职罚奉。”姜善又亲和地笑道,“足以说明刺杀裴阁老之事天子并不想追究下去。她们只是受点折磨,不会丢了性命,你耐心等着便是,何必说得这样重,都是亲戚,伤了情分?”
不是伤在己身不知道疼,崔颜切齿道:“我妹妹年纪小,我怕她吓死了。”
“我派人看顾着便是,你看你着急什么。”姜善唇边噙笑,饮了口茶,“唉?你这些话为何不去对世子说,却跑来与我说?”
崔颜:“鬼知道去哪儿找他?”
“你看你还是说气话。”姜善道,“他人在玉京驿馆好好待着,怎么不能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