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宫的西偏殿比罗汉殿要好不少,桌椅条案齐全,幔帐干净,置有茶盏,殿中留有沉水残香,算得雅静,应是摆宴用的。
崔濒一到这里就在条案上躺下睡着了,小杨氏方才在淑女殿多次受惊也支撑不住,发起了高烧,歪在贵妃榻上。
唯有崔颖安坐圈椅,慧眼如炬,面色深沉。她虽未动,却如环伺的鹰隼,窥探着时机。
不久,殿外传来宫婢的交谈。
一个耳熟的声音道:“这是天后恩赏给她们的安神汤,端进去吧。”
“红绡姐姐怎得不使唤我们去拿?”守门的宫婢趁势打听起来,“里头关的是什么人啊,还劳累姐姐亲自来?”
宫婢在宫中长大,能留在关雎宫的更是个中翘楚,一个赛一个的鬼精。
红绡道:“左不过是惹天后不高兴的人,过几日就放了,看着就是。”
这便是天后讨厌却不能动的人了,宫婢们明白了,于是禀报道:“那位夫人起了高热,是不是请太医来瞧瞧,别真出了事,我们担待不起。”
红绡略有踌躇,顿了顿道:“我进去看看。”
她进门,崔颖的眸光转而作高洁之状,起身行了半礼:“姑姑。”
宫婢们也入内,将安神汤摆在桌上就退了出去,眼观鼻鼻观心,对其他一概不好奇不多嘴。
红绡敏锐,却未露声色,脸上依旧挂着亲和的笑意:“崔夫人病了,二小姐为何也不着急?”
“母亲胆子小,受了惊,没什么大不了的。”崔颖侧身略瞧了一眼小杨氏潮红的脸,轻声道,“烦劳姑姑不要告诉阿颜。”
“二小姐倒像事事成竹在胸的样子。”红绡也行了半礼,“既无事,那就不打搅三位了。”
出了西偏殿就往天喜楼,她送安神汤本也是为了查探小杨氏母女三人之情状。这三人,崔濒心大洒脱,小杨氏娇弱无能,唯崔颖心眼子多,故意露一句话去引天后多想,果不其然,天后会了意。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试探本宫吗?”天后支颐,半卧在贵妃榻上,听闻这话坐起了身,“好啊,如今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都敢来试探本宫了。”
她们主仆自有默契,见天后蛮横,红绡也不惶恐,扶着她,应和道:“她本就是小杨氏带去将军府的,崔将军可怜她才让她改了姓,娘娘不必与她计较。”她瞄着天后的脸色,进言道,“只是她这样的寄居之人,从小看人脸色,仰人鼻息苟活着,若是老实随意配个小子,崔府出份嫁妆便罢了,若是不老实,那些腌臜下作手段,她势必得心应手,娘娘何不利用一二。”天后似有松动,她又道,“她同崔颜一起长大,彼此了然,她要是给崔颜使个绊子,可够疼的。”
天后沉默了半盏茶的功夫,站起身走至花窗下,那条案上摆着一盆今晨新送来的蕙兰,她掐了一朵捏在指尖把玩:“她昨日去长公主府了?”
红绡知是问崔颜,答道:“长公主府那边一早就递了话来,是去了,但长公主没应她,她就去凤凰大街逛了一圈,傍晚回去的。”
“她既不敢向陛下告状,也不去狐媚太子挑拨我们母子,更没有识相地上表拒婚,她这是想做什么?”天后高高在上,从未低过头,以己度人,“难不成是在跟我较劲,想当面与我对峙?她以为她是谁?”
红绡忙道:“怕是京中无人替她说话吧,她一个武将之女,若不是咱们陛下瞧中她,有意聘为太子妇,谁会高看她一眼呢?”
天后是后宫之主,天下之母,寻常人是见不着的,小小武将之女,当然也是寻常人。
天后半垂着眼皮,碾碎了手中仙葩,由它落在血红色的地毡上,轻蔑道:“那就让崔颖去办吧。”
午后,一顶青衣小轿停在将军府的偏门,轿旁傍一个面相不好惹的嬷嬷,撩起轿帘,崔颖走了出来,见四下无人,敲门钻入府,一入府就往竹院去。
既知姜承安未潜入宫行弑君之事,崔氏尚得以保全,崔颜的心安了一大半。
天后带走小杨氏母女三人之意,左不过是碍于天子威严,又不想毁誉太子,唯有挑她这个软柿子捏,逼她废弃旧盟,独自承担罪责。到底还是妇人手段,她只要僵持不依,天后也不能将朝廷命官家眷如何。
她想透了,昨日安寝便早,总算将觉补了回来。
此时正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继续看那本折子戏,学习一二,仰头瞧见长弓领崔颖疾步而来,起身迎了出去:“天后肯放你们回来了?濒儿呢?”
崔颖握住她的手,没有进屋:“天后只放了我一人归家,让我劝劝你。”她瞧着她,满眼全是乞求,“母亲和妹妹都病了。”噙着眼泪柔声问,“阿颜,一定要结这门亲吗?”
“裴氏一门心思想扶持裴重华做第二个裴氏天后,我们挡了他们的道儿了。裴家有权有势,天子都要礼让三分,我们斗不过的。”
崔颜拉着她进屋,一道坐在禅榻上,壁宿早候着摆好了茶,退了出去,与长弓一起守在廊下。
“裴重华金尊玉贵,德容恭俭,是照着太子妃的模子养大的。可阿颖有没有想过天子为何忽然改弦更张,属意于我?”她递了个帕子给她,让她擦擦泪,“裴氏势大,父子皆入中书,一门两阁老。要是再出一个天后,便是一门双后,这与裴家平分天下何异?你说陛下愿意吗?”
崔颖一愣,没想到崔颜能想到这一层:“即使陛下不愿意,你又何必参一脚,将整个崔氏拖下水呢?”
崔颜道:“如今太平盛世,承平日久不知兵,父亲偏偏是武将,他在朝中不受重视,但手握边郡兵权,还收容废吴王世子,你说天子难道不忌讳吗?”
“你是说天子利用你与太子联姻,既能打压裴氏又能收回兵权,一举两得?”崔颖擦了眼泪,“依照你说的意思,天子是指定要聘你为太子妃了,即使你想拒绝这门亲事,也是不可能的,除非再有一个镇西边军,再有一个崔颜。”
说着说着,擦干的眼泪又都冒了出来,还哭得更凶了。
她知道崔府上下并不拿她当正牌小姐,她也不愿惹是生非只管躲在自己院子里读书描花,近两年她到了说亲的年岁,不得不出去露露脸,跑跑诗会雅集,偶有佳作,才传出才女的名声,然而碍着她不尴不尬的出生,并没有正经人家上门说亲,只得干晾着。
所以崔府没有第二个崔颜了,她崔颖代替不了她。
半日等不到崔颜回应,她从帕子里微微露出个眼角,见她不为所动,于是渐渐息了声,埋怨道:“为何平日你从不与我们商量这些,纵然我们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你信不过我们,你又为何不与二叔商量呢?现在我们都成了辖制你的人质,让你进退维谷,里外为难,该如何是好啊?”
崔颜与崔濒也不一样,她的母亲柳氏是崔山原配,当年欲要临产时被西戎俘虏,死在敌营,一尸两命,当时崔颜只有七岁。
崔山对崔颜有愧疚和亏欠,崔颜也是在他身边待得最久最亲近的女儿,以崔颜换兵权,崔山不换也得换。
崔颜起身道:“我去求求祖母吧。”
壁宿见她出来,就知道她要去登高堂了,立时去了小厨房,端出一瓯汤来,与长弓使了个眼色,长弓会意,依旧守在廊下盯着崔颖。
等二人出了竹院,壁宿实在忍不住了:“二小姐也太会哭了,每每都要提及自己苦命的身世,当谁不知道似的。”
“别胡说。”崔颖是什么样的人,崔颜再清楚不过,“她读书读左了性,身段软,腰杆也不直,但她并未有坏心。”
“我就是见不惯哭哭啼啼的人。”壁宿吐吐舌头,含混过去。
沿着中庭的花园,走至花廊尽头,穿过一个月洞门就到了登高堂。
登高堂在东院,未设矮墙,仆役奴婢与东院也是共用的,见着崔颜过来这边,都有些讶异,禁不住探首探尾地偷瞧她,倒没人敢拦。
假山斜影,日头偏西,登高堂的后堂幽静,传来款款咿呀之声,清婉而甜柔,很是动听。
“孙女来给祖母请安。”崔颜脆生生地高声嚷了一句,打断了那唱腔,似不知半点风雅。
一听她来了,崔老夫人得意地笑道:“到底年纪小,担不住事儿。”
“就是来的不是时候,我才给老夫人唱了半场戏。”黄花儿这一手绝活,深得老夫人欢心,也比旁的奴婢娇惯一些。
崔老夫人爱哄着她:“你唱你的,别管她。”
黄花儿却道:“还是先见她吧,一时半会儿断了兴致,接不上了。”
被扫了雅兴,崔老夫人稍有不快,拄着藜杖从后堂出来,端着脸坐在高位上,等着崔颜行跪拜礼,崔颜也不含糊,立时就跪了磕了个扎扎实实的头:“求祖母进宫谒见天后,为母亲与妹妹求情。”
崔氏满门唯有崔老夫人窦氏诰命在身,有进宫谒见天后的权利。
“你是想清楚了?”崔老夫人没被她这声势汹汹吓到,“不做这个太子妃了?”
“若是如此,又何须劳动祖母。”崔颜道,“还请祖母看在父亲的份儿上救救母亲与妹妹。”
“还敢搬出你父亲来。”崔老夫人拍了一记桌面,咚咚作响,“你父亲要是知道你冥顽不灵,眼高手低,辱没门庭,以他的性子早将你看管起来,不许你踏出门半步了。”
厅里伺候的婢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黄花儿挥了挥手让她们都退出去,别在这里受罪。
“孙女跟您说了吧,想让孙女拒了这门婚事,除非孙女死了。”崔颜在东院本就没什么脸面,也不用维护虚无缥缈的祖孙关系,“我十七了,再蹉跎下去就成老姑子了。”
崔老夫人眼皮子直跳,她总觉得她这孙女变了,变得难缠许多,不像以前那样拿着刀横冲直撞的,学会耍妇人手段了,没等她回过神呢,崔颜又说道:“祖母不让我嫁给太子,无非是觉得大房要高过二房一头了,替您的小儿子和孙子们不服气。您瞧不上我娘,更瞧不上我继母,不就是她们都没给您生个孙子,好让您脸上有光吗?可我是我爹亲生的,您难道真的忍心让我死吗?”
崔老夫人气得挥起藜杖冲过去抽她,被崔颜一把接住,崔老夫人受力不稳晃着身躯,叫嚷起来:“来人!把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关进祠堂,关进祠堂!”
黄花儿委实才反应过来,去扶她。
壁宿眼看着崔颜被抓,端着汤瓯腾不出手来帮崔颜挣脱,左顾右盼的,满脸慌张,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端着汤和抓着崔颜的人一道跑了。
等她们都跪定在祖宗面前,仆从们出去关上门,壁宿才换了一副面孔,捂着嘴压低了笑:“小姐,您真厉害,这就叫求仁得仁吧?”
“我被罚跪祠堂,才能叫天后知道,非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崔颜还真给祖宗磕了个大的,“求祖宗保佑我爹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征战沙场的人,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一场闹剧平息,崔老夫人也喘过了气,悠悠地望着门外的一座太湖石,不无感慨地说道:“要是那个男胎还活着,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谁说不是呢。”黄花儿也悲叹道,“怎么好人没好报呢?”
“她是救过你的人,你念着她的好也是应该的。”崔老夫人转脸扫了她一眼。
黄花儿忙道:“奴婢是老夫人的解语花忘忧草,奴婢都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