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婶儿!”
周珍踮着碎步急忙走到王奶跟前,一把拉过王奶的手问候。
周珍人长得富态,天气太冷,她里面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外面套着宽松的孝服,显得整个人更加臃肿,走过来时活像一个移动的雪球。
王奶见周珍过来非常高兴,一时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只用自己藤条般干瘪的手来紧紧回握着她,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平复开口:
“小珍呐,我刚来时都没敢认你,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周珍见到王奶,被眼泪泡胀的眼睛好容易有了些笑意,激动地回道:“好多好多年了!我都算不清了,就记得上回见面是我结婚的时候,现在啊我都退休当姥姥了!”
“连你都当姥姥了?”
王奶满脸惊讶,仿佛不敢相信岁月当真如此无情,当年那个爱吃爱笑人见人爱的小小姑娘,竟然也被它狠心抛在身后,逐渐走向衰老。
“是啊!我今年都五十二了!”周珍边说边用手比量,“小婶儿你说时间过的多快啊,有时候我都反应不过来自己也当姥姥了。我小外孙女是今年夏天出生的,那会儿我爸还有精神抱着字典给小丫头起名,没想到现在……哎,不过他也算是见到了家里四世同堂,比我妈强。”
王奶低着头听周珍讲话,熟稔地用虎口从下至上捏了捏周珍的手,那手像极了刚刚剥去皮的荸荠,泛着细腻与光洁,想来她这些年过得不错。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孩,王奶心里由此也多了一丝熨帖。
“小婶儿,我都这么久没见着您了,原本还想着等一会儿开席了再找您好好说说话呢,你怎么这就要走了呀?”见王家人打算离开,周珍出言挽留道。
王辛在一旁客气解释道:“我妈今冬腿脚不大好,平时都不怎么出屋,基本就在炕上养着。今天我本没想让她过来的,不过她坚持要过来看看,给周老师上柱香。这天儿也挺冷的,老人身体不经折腾,我们就先回去了,周姐你有空到家坐坐,我妈可盼着你来了。”
周珍闻言不便再挽留,只好依依不舍地告别:“那婶儿你注意身体,等我出了孝期再去您家看您啊。”
周珍她心里也大概明白,王奶并不想在周家多待。
听周珍这样说,王奶开心得连连称好,“等你来,婶子给你蒸粘豆包吃。今年家里弄了黄米面儿和白米面儿的,豆馅也做了两种,都给弄点你尝尝。”
周珍听了一脸惊喜,脸上流露出些许小女孩的情态,
“您还记得呢!以前一到冬天我就盼着你从家给我里带粘豆包解馋,这都多少年了,我冬天还是最喜欢吃这一口,不过怎么都没有你那时候做的好吃了。”
周珍自然而然地提起了从前,光阴凶猛,裹挟着过往倏忽而去,也将曾经的讳莫如深转而云淡风轻。
周珍是周林春这辈子最疼爱的大闺女。周林春参军入伍那一年,她才刚满两岁。
那时周珍年纪太小,记不得人和事,转眼便忘了那个临走前抱着她亲了又亲、满眼泪花的父亲。
再等她稍大些,她记忆中最熟悉的人就是便只有母亲和小婶儿了。
在周珍心里,小婶儿甚至要比母亲亲近得多。
小婶儿会陪着她玩闹、为她做饭洗衣、还会从家里带好吃的糕点和糖块和自己分享,除了照顾她,小婶还要安慰整日垂泪的母亲。她那时经常会对母亲说:“老天爷会保佑他们打完胜仗、平安回家的。”只有听见这句话,母亲才会像有了主心骨一样,稍微振作起来。
1957年,周珍7岁了,她对这一年的记忆尤其清晰。
陌生的父亲回来了,熟悉的小婶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周珍再也没有听见过小婶儿来她家时轻快的脚步声了。
周珍很想她,便去问母亲关于小婶儿的事情,母亲脸上霎时浮现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支支吾吾地敷衍着。
等她再问起是,迎接她的便是目前没来由的怒火。
周珍很委屈,但她从来不敢惹母亲生气,父亲回来后,母亲好不容易不再整日愁容满面的,她不想让母亲再像过去那样,便只能把疑惑和想念放在心里。同时,周珍也对阔别多年回来的父亲充满了好奇。
以前父亲没在家的时候,周珍经常想象着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否像妈妈描述的那样无所不能、威严高大,会不会像妈妈说的那样,在她下河抓鱼把裤子勾破、或者端菜时不小心把碗盘打破以后会狠狠地教训她。
慢慢的,周珍发现父亲本人比她以往所有想象都要好。
周林春虽然生的高大,但性情温和,面对女儿时甚至可以称得上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说错或者做错什么惹得女儿不高兴,让女儿讨厌自己。等周珍对他不再陌生、能够自然亲昵地对他撒着娇,周林春更是对想念了几千个日夜的女儿百般纵容、无所不依。
父女俩的关系日益亲密,这份饱含了补偿与思念的父爱让周珍整日沉浸在幸福的蜜罐中,心里渐渐忘却了那份尚未解开的担忧与思念。
以至于等周珍再见到小婶儿时,那个晚上堪称惊心动魄,让她难以忘怀。
那天晚上周珍放学回家,走到镇口时,就着不算明亮的月光,她依稀看见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有一个疯女人。
那个女人披散着头发、衣衫凌乱,盘腿坐在树下,冲着一个无人的方向叫骂着。
四周空荡,除了她与树下的疯女人外,没有其他人。
周珍害怕得捏紧了书包带,后背汗毛都炸了起来,心里万分后悔。她因为贪玩耽误了些时间,现在家家户户炊烟升起,大路上都没有人了。她低着头,缓慢地往前挪步,脚步放的越来越轻,生怕会引起那个疯女人的注意。
镇上经常有疯女人出现,若家里人疏于照管,她们便整日像野狗一般游荡在街巷路口,时而枯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时而对着空气嬉笑怒骂,好像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一样。
这些女人在镇上几乎是隐形的,大人们熟视无睹,孩子们避之不及,只有些顽劣的男孩子会因好奇而主动招惹她们,往她们身上扔石子砖头,搞一些人厌狗烦的恶作剧。若是运气不好惹到了武疯子,挨一顿皮肉之苦也是活该。
父亲回来之前,周珍很怕母亲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所以她一直都很乖巧懂事,从来不敢惹母亲生气。幸好现在父亲回来了,她终于可以肆意地做一个小孩子了。
“小珍。”
熟悉的声音响起,周珍脚步一顿,像遇见救星一样抬头四处巡望,寻找小婶儿的踪影。
可周珍目光所及之处,惟有天上一轮满月,和那个神神叨叨的疯女人。
有风吹过,周珍后背一凉,才知道自己冒了一背的冷汗。她以为自己刚刚听错了,低头抓紧赶路,恨不得马上飞回家去。
“小珍呐。”
周珍赶了几步路后,又听见了小婶在叫她。她敢肯定她这次一定没有听错,而且这声音……好像就是从那棵老槐树底下传来的!
周珍脑袋嗡的一声,吓得拔腿就跑。她被最原始的恐惧本能控制着,只觉得脚下生风,四周急速后退。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家门口了。
看见了家门,周珍松了一口气,她弯下腰抚了抚胸口,才感觉到心脏狂跳、肺子生疼。
等她再站起来的时候,想迈步往家走去,但又迈不动步。
那个女人刚刚在叫她,她没有听错。
为什么她会认得她?为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小婶一模一样?
周珍幼小的头脑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攥紧了拳头,想回去一探究竟,但又因为胆怯迟迟不敢前进。
为什么害怕呢?怕那个疯女人会打她吗?还是说……害怕她心里的猜想被落实了呢?
某天夜里,周珍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被一阵低泣声吵醒,随后她听见了父母低声交谈的声音。
她听见爸爸说,“我当年领着全县一百五十多位同志出发,到头来却只回来我一个。就我这条命是吴老大挡在炮弹前面给捡回来的,原本该死的就是我,我欠他一条命啊……与其让我每日都活在愧疚里,还不如让我也去死好了!”
随后她又听见母亲颤抖的哭泣声,“你要是死了,我也会疯的!我也会疯掉的!”
这些话太恐怖,吓得周珍不敢睁眼,她害怕父母发现自己醒来,也害怕她一睁眼,这段时间的幸福就都是一场梦,父亲其实根本没有回来。
她闭着眼睛,想听听父母会说些什么,可父母二人接下来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周珍等啊等啊,思维一个松懈,便又坠入了梦乡。
等到她第二天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分不清那会儿她那会儿到底是再做梦,还是确有其事。她存着疑问小心翼翼地试探,问父母昨天半夜是否说了话,可父亲和母亲都坚决的否认了。
在学校的时候,她听见老师们闲聊时好像提到了小婶的名字,可是等她再走近的时候,他们便相互使了下眼色,十分有默契地停了下来。
现在回想起来,她并非一无所获,只是她当时下意识地不愿意去相信,她宁愿相信小婶只是暂时有事情走不开,等她下次来见她时,一定还会喜笑颜开地看着她,往她的手里塞糖块。
现在真相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态势摆在周珍眼前,让她不得不去接受。
爸爸回来了,小婶天天嘴里念叨着的吴叔叔却没有回来。
他再也回不来了。
小婶疯了。
周珍最后还是紧握着拳头走回到了镇口。
可是树下的女人已经不在了。抬眼望去,烟云笼月不见清辉,好像连月亮都已经弃她而去,就像曾经那些快乐的记忆,已经被现实浓重的乌云笼罩得不见天日了。
自那晚之后,周珍倒是隔三岔五地见到小婶,可她再也认不出她是谁了。此去经年,小婶吓哭过她的弟弟妹妹,也让她的父母颇为烦恼,几次想要搬离王庄镇,她俩的关系也再回不到以往那般亲密了。
等周珍再大些后,她也会很介意别人说到这段往事,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和镇上有名的疯婆娘有关系。
长大后,周珍每每想起往事,都很愧疚于自己的弱小,她没有办法去做拉小婶一把的人。或许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记得小婶曾经的样子,她知道她曾经是多么的善良乐观,也记得她说起小吴叔叔时的微红的脸庞。
正因为过往太美好,所以小婶一直困在过去走不出来,可其他人貌似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遗忘。
那么多的疯女人,究竟是谁造就的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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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她的一生(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