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训二十遍,并不算少。宋鹤因字秀气,也小巧,字迹有别,芙笙帮不上忙,但她说会陪着殿下,倒也没有胡说。于公,永安公主是主,她入宫做伴读为臣,公主受罚,她哪能回去歇着;于私,永安公主柔善,待她也极好,也不能舍下她,便站在桌旁研墨。
宋鹤因速度不算快,此刻才抄了没几篇,良儿推门进来添蜡烛,外室的宫人只端着药在门口等着,小公主常年药不离口,由宫人叩了门放在门外,多数是芙笙帮她拿,偶尔因因自己也会绕出去拿,这便能使坏儿撒掉一点,不至于连药渣子都没法剩下,苦的发慌。
芙笙瞧一瞧披着外衣还在写字的公主,冲良儿摇了摇头,小丫头提溜着步子出去打发了人。
“是谁?”宋鹤因润了墨,微微挑眉看了眼良儿,小丫头被她一盯,又有些怯怯的,还未开口说话,芙笙在一旁接过她的话,“药凉了,叫人下去温着。”
宋鹤因的目光慢慢落在了良儿身上。小丫头年岁小,也大抵是她平日不与宫人亲近,大的印象却没有,李内人有许多事儿很少同她讲,她盯着跟鹌鹑似的良儿,好笑道,“不是还让我带你出宫玩?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奴婢…”良儿瞪圆了眼睛,还未想出个理由,宋鹤因已摆了摆手,让她下去了。
“冷不冷?”芙笙掩上了门,“要不妾再喊他们煨个手炉来?”
“这不已经有一个?”宋鹤因摇了摇头,低着头写字,苦笑一声才继续,“也不至于冷到这份上。”
她顿一顿,放下笔润墨,灯烛晃动,衬着笔墨温润,屋外似乎刮了风,她瞧着桌前一本女训,一时怔了神。
“劳你了,帮我把药拿过来吧。”她提笔又放下,端着茶盏,啜了口白水,芙笙回身去端药,温过再送来,碗壁还沾着水珠,她停了手去接碗,规规矩矩道谢。
小公主生在宫里,规矩举事皆是一板一眼,又斯文,药苦,轻轻啜几口又停一停,到底是没胆子一口气顺着嗓子眼儿灌下去。她多数不愿开窗,嫌冷,这会儿苦药味缠着焚香一点点烧起来,散了满屋。芙笙接了碗,开了扇离公主远的小窗,“总也得散散味儿。”
言罢,她又从矮柜里掏出包东西来,四四方方的用油纸包着,她捏了两粒蜜饯,跟哄孩子似的。宋鹤因眼睛一亮,当即放下笔,蜜饯入口甜滋滋的,她因汤药过苦皱起的脸逐渐松缓开来。回宫后一直板着脸急于请罪、认罚的小公主终于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
“是哪家的?”宋鹤因回过味儿来,她一早便看出来这不是宫内的规制,提笔落了两个字,又放下,指尖冰凉,依着手炉才觉活过来一些。
“是一家茶肆铺子,”芙笙将窗合上,笑道,“殿下若喜欢,妾下回归家时再买些来。”
“你回家的日子紧张,何苦为了我多跑这一趟,到耽误了和家里人团聚。”宋鹤因摇了摇头,随口道,“说起来,你每次回家呆的时间总不长。”
崔芙笙进宫至今已近两年,采撷进宫的侍读与内宫人不同,是上了名册有品阶的官家女,每月也有三日能回家叙话,只是芙笙通常不回家,亦或是提前一两日就回,细算下来,时间只够她在家吃一餐饭。宋鹤因拧了拧眉,“这个月,多许你几日假吧。”
“殿下要赶妾走?”芙笙听她这般说,眸色一暗,还是笑道,“妾喜欢陪着殿下。”
“我没有那个意思。”宋鹤因正抄到“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她并未注意芙笙的神色,好声好气解释,“怕家里人惦记你。”
“不会了,”崔芙笙垂头研墨,“惦记妾的人,不在了。”
宋鹤因猛然抬头。
崔芙笙整个人被拢在灯火的昏暗里,声音小而细,仔细听来有不可自抑的悲凉,她似乎只有一瞬溺在往事里,很快收敛了情绪,催促了一句,“殿下快写吧。”
宋鹤因愣着神,她原是好心,心想着侍读不比内宫人,官家女入宫前也是家庭和美,哪有不念家的,哪知戳到了人心窝子,金尊玉贵的小公主从没为自己说出口的话恼怒过,此刻却分外恨这张嘴。身处上位者,她自然也未曾低头道歉过,只能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妾知道。”芙笙柔和地挤出一个笑,“是妾多嘴,殿下不必因此歉疚。”
宋鹤因复而抬头,芙笙就对上她欲言又止的目光,她抿着唇将微风吹起的纸压平,缓声道,“妾的小娘…在妾五岁时因痨病过世了。妾在大娘子膝下长大,没少了妾衣食,也不曾苛待妾。只是她膝下还有两个嫡亲哥哥姐姐,是无暇顾念妾的。”
“妾的爹爹也是,并非他不慈,他有很多事做。”崔芙笙眸光一闪,她其实很想具体列举究竟是怎样的事物,只是她一月间能见爹爹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更别提说话,顿了顿道,“回家也不一定见得到爹爹的。”
她语气平淡,像是诉说旁人的故事,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始终不曾因父母的冷漠疏离而心生怨念,却也生生掐灭了阖家团圆,和和美美的妄念。宋鹤因心头一窒,缓慢地握住了那双在研墨的手。
“殿下,”芙笙捏住她冰凉的手指,不愿这样的往事惹小公主感慨,她仓促地抽开手,“殿下快写吧,明日可怎么交差呢。”
好在女训并不算长,真静下来写倒也快,转眼已摞了一层纸,崔芙笙盯着一个一个小字,思绪飘了开去。
第一次见永安公主,是她跟在帝后身边来选自己的侍读。加上她,礼部同尚宫局一道择了五名官家女入殿试,她自知家世并不算好,学问也一般,只能将礼节做到极点,规规矩矩伏在大殿金砖上,听着陛下与圣人一来一往说话。
“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呢。”皇后笑道,“说来,姜家的姑娘曾与永安有过几面之缘呢。”
说的是姜副指挥使的内侄女姜晩,崔芙笙脊背一僵,悄悄吐出一口气来。姜晚的学问倒也不是头名,只是听皇后这样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绕是入选的几率本就微乎其微,还是不免有些落寞,来前爹爹细细叮嘱过,这般又如何归家呢。
“永安怎么看?”嘉定帝并不应话,反问永安公主。
“爹爹的意思是让女儿来选吗?”只听一句轻柔的声音,掩着笑意,她伏在地上只能听见有脚步靠近,提了口气更是不敢动。
“自然。”
“永安,侍读不是小事,要慎重。”
陛下这是不喜欢皇后娘娘择的人吗?芙笙自知已无入选机会,忍下落寞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还是姜姑娘不好吗?永安公主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崔芙笙,就她吧。”
芙笙脑袋嗡的一声,她身形微晃,深吸了一口气才敢抬起头,“妾在。”
她飞速地扫了一眼,只见永安公主立于大殿之上,离得有些远,她亦不敢直视公主,只看了个大概,正是初秋,她却已经围上披风,手上拿着名册,小公主咳了一声,似乎并未朝自己看来,芙笙垂下眼规矩跪好。
“女儿喜欢这个名字。”永安公主背过身低声吟道,“凤凰窗映绣芙蓉,恰逢芙蓉要开花,很好。”
“很好?”皇后声音微凉,芙笙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将头埋的低了些以表恭敬,心中忐忑。
“很好。”
一切尘埃落定。陛下说一切交由永安公主做主,就算于皇后对此颇有微词,面上也不显露。哪里知道,永安公主会选自己,她懵懵地谢恩,随众人离殿。这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吗?她不比姜晚得皇后娘娘看重,亦不是学问的头名,公主甚至没有看自己一眼,是因着这个名字吗?
崔芙笙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一个没有意义的,爹爹随口起的名字会带给她这样的际遇。
“芙笙,”
“殿下。”听公主唤,她意识才回笼,忙应了一句。
“想什么呢,唤你好几声了。”宋鹤因低笑一声,她放下笔揉手腕,声音里也罩上了一层忧愁,“你说,孃孃今日很生我的气吗?”
“不会的,”崔芙笙思量了两秒,“圣人担心您还来不及,哪里会真的生气呢?若是真的生气,可不是女训二十遍就能翻过去的,妾被罚的也不止半年俸禄了。”
宋鹤因将最后一张半干的纸放到书册最上层,桌前的蜡烛竟有越烧越热之意,她眼神扑闪了一下,才低声道,“我倒还希望她会生气。”
又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妥,她扯了扯嘴角,苦恼道,“也不要了。”
“正正好二十篇。”芙笙弯腰数了,并未听清她说什么,松了口气欢欣道,“殿下歇息吧?”
打发了芙笙去睡,她拆了珠饰歇下已经是后半夜,只晓得茫茫往榻上跌。
也不知这事儿会不会传到皇兄耳朵里,今日孃孃生气只是因为自己出宫吗?宋鹤因翻了个身,只觉自己莽撞,也恨自己嘴上没个把门儿,一骨碌就把看榜的事儿说了。心神意乱,眯着眼只瞧桌案上的灯烛一寸寸燃尽了,暗了下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歇下了,良儿进门时,大抵是搅醒了因因浅白的梦,她有些畏冷似的再往里缩一缩,良儿笑,“公主该起了,今儿还得去皇后娘娘那儿。”
“芙笙呢?”她打锦被里出来,接过衣裳想着自己来,良儿空了手,一边寻思着配衣裳的珠钗,一边又道:“芙笙姐姐昨儿许是睡得晚,这会儿怕是没起呢。”
宋鹤因扬了扬眉,纳罕她也有误了时辰的时候,嘴上却道:“那你陪我去坤宁殿吧。”
正好,就怕孃孃今日气还没消呢,可不能再搭上芙笙半年俸禄了。
她过去,正巧是与宫妃给皇后请安错开时间。才是初春,因因又多添了身衣裳,良儿捧着一册手稿,跟在她身后。
宫门口人影熟悉,因因仰着头,借着良儿的手微微屈膝,“杜娘子。”
杜淑妃是才从皇后宫里出来,多讲了几句耽误了时候,正从里面出来,又遇上了宋鹤因。
“久不见公主了。”杜淑妃在銮驾上并没有动,懒懒地扶了把珠钗,扬唇客气的朝莺莺笑,“公主是要去见皇后娘娘吗?”
“是。”宋鹤因颔首,銮驾并未落地,她瞥了眼抬轿的内宫人,仰头称是。
“公主得空可来清玉殿坐坐,”杜淑妃抿着唇,她半个身已越出銮驾,语气很是亲近,“沚嵘很想殿下呢。”
“前两日沾了风寒,”宋鹤因面色不改,扶着良儿的手,打手心都是凉的,“怕把病气过给了六弟弟。”
“原是病了,怎么没人知会一声呢。”杜淑妃讶然,关切问:“可好全了吗?”
不论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句瞎话,既开了这口,因因也道:“已大好了。”
又旁话几句,这才目送銮驾而去。良儿觑了眼宋鹤因的脸色,哼了一声忿忿道:“白叫殿下在风口同她说这些,脖子都酸坏了。”
她这话太过直白,因因不由得笑出声来,“她也有这个机会傲一傲了。”
良儿皱起脸,仍有些不平,“为什么?”
“平阳侯要回朝了。”
她娘家的表哥此番立了大功,就算是杜娘子这般一贯面面俱到的人,也会有傲气的时候。不过,自己说了前两日着了风寒,杜娘子却仍要在宫道上讲这些劳什子的话,不是故意为难便是知晓所谓风寒一事是自己胡诌的。宋鹤因回望过去,早不见銮驾踪影,她收回眼想,这宫里,杜娘子的眼睛也不少呢。
一脚跨进坤宁殿,秦昭便迎了上来,说是皇后在佛堂,喊公主自己进去。宋鹤因接过良儿手上的手稿,推了小门进去。皇后信佛,满宫都知道,又似乎阖宫上下都信。金尊之上,焚香寥寥,到底是在求什么呢?宋鹤因与那尊全金观音娘娘有一瞬的对视,颇有些不解,她难以从观音娘娘垂下的眼神里探究到所谓慈悲与善,却能窥探在成为观音座之前这是一块怎样的金砖。
“给孃孃请安。”她寻了个软垫跪下,又学着皇后,不甚恭谨地朝佛像拜了一拜。
皇后嘴里念的是她听不懂的经文,因因兀自跪着,挪着软垫凑上去听,念的是“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她既听不懂,也觉得无趣,思绪飘了开去,膝盖隐约犯了疼,有些跪不住,她弯着腰轻轻叹了口气。
“昨儿回宫请医官了吗?”
“没有,”宋鹤因闪过一丝笑意,也不敢瞎说,眼睛一闭,“回去后又觉得无碍了。”
“你不小了,日后行事当自知、谨慎。”皇后十指合十,朝着佛像叩首,因因连忙随着她的动作沉沉应下,檀香和佛音,叫她昏昏欲睡。
“昨日去看榜了?”
“是。”宋鹤因闻言浑身一凛,直起身来称是。
“可知榜首是谁么?”
“女儿不知。”因因抿唇,勉强笑道:“不过就是在远处看了几眼,哪里能知道谁在榜上呢。”
“是么。”于皇后翻上了手上的《无量寿经》随手一放,她起身拂了拂裙摆,在一旁坐下了,“昨日陶大学士的孙子中了探花,我记着他曾是你哥哥的伴读?叫…叫什么来着?”
宋鹤因心底泛凉,孃孃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仅仅在阐述一个事实,只是寻常母女叙话,还是知道了什么?宽大袖口下,她好容易养出来的指甲死死掐着手心,疼的快要冒出汗来,睡意终于彻底消散,她猛然意识到———不是的,她与孃孃之间从没有这样的叙话,从前只关乎她是否康健,过问课业,事关敏感的朝堂,根本轮不到和她说,她们之间,若说像母女,倒不如像圣人与臣下。
“陶聿。”宋鹤因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遏制住轻微的颤抖,垂着头答道:“孃孃不记得了吗?女儿也曾与哥哥读过几日书的。”
彼时她身体有些好转,年岁甚小格外依恋宋璟川,便跟着他一道去平章阁听太子太傅教诲,只是后来缠绵病榻,太子为君,课业并不会因谁而停下,她跟不上就再没去过。
“他跟着哥哥读书,家中又有陶大学士亲自过问课业,能中举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宋鹤因飞快地往下说,“如此,想来哥哥也会高兴吧。”
“只是你哥哥高兴吗?”
宋鹤因顿了一下,后背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头愈发低了,“陶家也会高兴的。爹爹得了一个聪明的探花郎为他效力,也是高兴的。”她默然,终于抬起头对上于皇后的眼睛,语气微凉,“孃孃呢。”
那双眼里宋鹤因能看到质问、试探,唯独看不到温情的痕迹,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哪怕是怜悯的温情也不曾有。
“孃孃也会高兴吧。”昨日膝盖上的淤青未散,她紧绷下疼的有些跪不住,干脆自暴自弃地跌坐在脚上,“陶聿与哥哥那样要好,他入仕,为哥哥所用也好,站到哥哥身边去也罢,都是很好的事情。”
于谁而言都是好事,谁都因此欢欣庆贺。宋鹤因垂下眼,深吸一口气,才道,“自然,女儿也是高兴的。”
“若他有一日平步青云,身居庙堂之高,我也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