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跪着,仔细膝盖。”于皇后低声道,她的目光一闪,亲自躬身朝跪在地上的小女儿伸出手。
宋鹤因忽的松了口气。双脚后知后觉的发麻,她一手撑在地上,颇没有形象地想要站起来。犹疑一下,还是搭上了于皇后的手,一瘸一拐在她身边坐好,依着于皇后的肩,倒很像一对寻常母女。
“孃孃没有那个意思。”默然片刻,皇后的声音在佛室里扩开来,她视线透过层层细烟落在香案高台上的观音娘娘上。
“女儿知道。”
“因因,很多时候人是不能如愿的,尤其是,生在帝王家。”她一只手静静抚摸着因因散落下来的头发,一点一点向上,碰到了冰凉的珠钗,寂寂道,“过两日,广陵侯夫人要进宫向大娘娘请安,你去陪她们说说话。”
宋鹤因懒懒地掀了掀眼皮,从她怀里退了出来,低头捧着茶盏啜了口白水。广陵侯陈家是与太后有些亲缘,只是到底算不上本家,算不上多亲厚,她低声应了,却忍不住敛眉多想了一步,好端端进宫是要做什么?
打佛堂出来,险些被凉风吹的一颤,秦昭朝她行了一礼,见她手里拿着东西,宋鹤因揽着披风,“姑姑要出去?”
“是,娘娘吩咐了给太子殿下送点心。”
她一怔,不知心中做合数,话却已然出口,“我替姑姑去吧,正巧好些日子不见皇兄了。”
小公主开了口,秦昭无法,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了良儿,因因又回神问她,“姑姑,您信佛吗?”
秦昭怕是头一回这么被问,有些错愕,待反应过来,小公主已经扶着良儿的手出了宫门。
如何信佛呢?大抵仓皇只是一味得不出答案,才求佛。
东宫立府离宫外不远,她推了书房的门进去寻太子,不想会在这里遇见陶聿。他不知在帮太子抄录什么文书,一派公子郎如玉。
“殿下议完事了?”
陶聿撂下笔,还以为是宋璟川回来,正欲行礼,扭头只见永安公主背光而立,手里还提着一小个食盒,他的笑顿时僵在脸上,讷讷道:“殿下。”
“是你呀。”宋鹤因好似也未料到,犹疑一刻,她神情不变上前小半步,将食盒摆于桌案上,“还未恭喜你。”
“臣不敢。”陶聿退开两步,宋鹤因立于书架前,随意翻了册书,陶聿腰弯的更低,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宋鹤因淡淡道:“你该做什么便是,不用理会我。”
静坐片刻,外间的仆人进门来上茶,因因坐在边上,盯着食盒是镂空花案瞧,停了片刻,又问陶聿在誊抄什么。
“平阳侯这回平定叛乱有功,”他撂笔,转手去碰茶盏,把文书推给宋鹤因看,“文书还未上表,太子殿下嘱咐了抄一份。”陶聿一顿,“还有就是,军报也未贴出,有些获赏的,也有……”
他抬眸觑了眼因因,旋即落下定在笔尖上,闷声道:“也有要追封的,都要摘录一份。”
“哦。”宋鹤因略翻了翻那份抄的差不多的文书,便放下了。她久居宫内,因病又足不出宫门,对于这些事几乎是不知晓,很多事儿竟还是从宫里爱传闲话的小丫头嘴里听到的。
“他要回朝了吗?”
“是。”陶聿顿一顿,长时间的抄录让他手有些受不住,只得停下,慢慢揉了揉手腕,松了一口气,蘸墨继续道,“听说这回落了点伤,官家允准他回朝修养,经此一役,北边也会太平一段日子。”
四方安定,皆是战士厮杀,百姓磨难,方换一方净土。家国乡土,一寸天地。
少年志强,她恍然记起那年第一次带兵出征,她偷偷跟着皇兄站在城门之上,只望着军队远去,似是一眼望不到头。彼时的平阳侯也只是万千兵士中不起眼的一个,一晃眼,已是能统领万军的王侯将相了。
说到底,太平盛世,就算只是一方安土,也是多少人的血肉堆叠、家破人亡。四方红墙之内,她对于战争、领地,甚至是皇权的概念都不算深,偶尔在宋璟川这儿,听了一两句,便不让人多说。
“是大获全胜了吗?”宋鹤因的视线落在陶聿手上,低声问。
陶聿怔了怔神,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何定义大获全胜呢?是指北狄俯首称臣,而平阳侯带军收复故土吗?并不是,事实上这场战役甚至不能称之为胜,两方各退一步,签订协议暂缓兵马之战。若说依靠战争来保全国土与民众的性命也算大获全胜的话,陶聿的视线停在文书上,上面记录着有品阶的兵士的名字,密密麻麻叫他晃了神,还有太多不知姓甚名谁的人,死于兵刃与马蹄之下,也有太多不被记得的民众被掠夺、被施暴。
身为受万人敬仰、供奉的公主,宋璟川并不希望胞妹了解太多庙堂之上的事,他极尽可能护着妹妹那颗纯良天真的心,偶尔因因当真想听,便捡几件江湖中的事儿或者无关紧要的事儿来说,逗她一乐。故而小公主才会问出这样过分天真的话。
陶聿抬起头,正对上小公主澄澈、灼灼的眼睛,他还是咽下了本欲说的话,哑声道,“臣也不知道。只是官家下旨封赏,带回来的总会是好消息的。”
他自小接受的是为臣子的本分,忠守、信任天子,就算陶聿尚想不明白何为胜,战争的胜利于平头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他还是本能地信任、追随天子。
“宫中风向调转如此之快,”宋鹤因不冷不淡地笑了一声,“应是极好的消息。”
“是…是殿下在宫中受了怠慢吗?”话脱口而出,陶聿已白了脸,就算身为外臣也不能随意评述内宫之事,何况他尚且无品阶,连外臣都还算不上。
陶聿起身连忙要告罪,却被因因横了一眼,“这是做什么?快坐下。”
陶聿垂首哑声道:“臣失言了。”
平阳侯与杜淑妃是表亲。说是表亲,其实关系并不近,杜淑妃入宫时是做低微的内宫人,连官家女都算不上,后她一朝得了官家宠爱,就算五皇子宋沚嵘诞生,母家也并未因此得势。前朝、后宫紧紧相连,如今平阳侯可算平步青云,两家荣宠都牵系在这一个年幼的皇子和他的母妃上。
宫中有人攀附是正常的。杜淑妃这几月几乎独得盛宠,固然有这位表亲的缘由,官家这两年性情变化颇大,坐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他已是万人之上,皇权捏在手心里,他也许更喜欢顺从、听话的人。
陶聿凝神想着,宋鹤因却不做他想,兀自从镂空食盒中拿了一块桃花酥,分给陶聿。陶聿这才堪堪回神,攥着的手忙松开,行礼道,“这是殿下给太子殿下的,臣不敢。”
“陶知白!”宋鹤因的手悬在半空,面上有些挂不住,嗔了一句,“拿着呀。”
见陶聿仍不动,她道,“是我要分给你,同他有什么关系。”顿了顿,似是赌气,“逾矩的也是我。”
若真说逾矩,自她迈入书房那刻起已是错,素来循规蹈矩的小公主不在意地想,既如此,再放纵些又能如何?
陶聿眉心微动,垂首双手接了那块糕点,“臣谢殿下赏。”
宋鹤因也并不说话,另捡了块食盒里的糕点,捻着块帕子接那粉屑,她慢慢吃了半块,只觉索然无味,甚至舌尖在发苦。许是药喝多了,她敛眉放下了糕点,拿水润一润,才道:“我不欲在你面前论所谓君臣。”
“臣……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盯着半颗红枣,低着头细嚼慢咽了好一会儿,陶聿吃东西斯文,因因侧头看他,略点了点头,“我也知道。”
陶聿拿帕子拢好粉屑,扭过头来准备继续抄录,方才听她说起宫中境况,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如今淑妃娘子正是荣耀是时候,宫中内侍攀附,也是正常……”
他在宫外,许多事情并不知晓,也合该避嫌。今日对着宋鹤因,忍不住多嘴了几句,担忧她的境遇,无非也就是想叮嘱她忍住气,又怕她委屈,哽了一下,竟不说了。
不能再说了。
“我知道。”宋鹤因点点头,她发髻上的步摇小幅度跟着晃了晃,“我不是痴傻的,躲着就是了。那群人左不过往清玉殿跑的勤快些,还不敢怠慢我。”
她的眼睛落在陶聿抄的文书上,扑闪了一下,“我知道,我是个没威胁的。”宋鹤因盯着密密麻麻的字,玩笑道:“杜娘子如何得势,也没必要针对我呀。”
陶聿写字的手顿一顿,抬头正对上公主波澜无惊的眼神,匆忙错了开去。
这是实话,她虽是官家膝下唯一的嫡出公主,却自幼体弱多病,因而官家对她的要求并不高,于女子而言,礼乐、女工、略识得几个字便很好,就算是皇家子女,也是这般教的。
宋鹤因聪明,读的多些,可身体却受不住。试问一个汤药经年不离口,君父恩宠平平的公主,就算是嫡公主罢,能对谁产生威胁呢?
只是这话从她嘴里平缓地、没有起伏地说出来,陶聿心里就一痛。没有威胁,能保全平安自然是好,他跟在太子身边多年,也知道太子如今在朝堂地位仍不稳,甚至可用如履薄冰四字形容,倘若有一天……陶聿咬着牙不敢往下想,彼时就算是没有威胁的棋子,能否存留在棋盘之上,也难说了。
宋鹤因不知他在想什么,只低头看陶聿的字。他的字是陶大学士亲自教的,规矩却又不失锐气,只是这会儿写几个字便停一停,看起来就有些漂浮,另一只手甚至还扶着腕子。
因因拧着眉毛,愣是等他把最后一个字写完,才伸手要去拿那杆笔,她撑着下巴道:“累了便歇一歇,皇兄经常让你抄这些吗?”
不等陶聿说话,她手里捏着茶盏,轻哼一声,“他身边并非没有识字会写字的内侍。”
“这几日算是你的好日子,还被他叫来东宫使唤。”
话是玩笑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反显得兄妹亲昵。陶聿抿了抿唇,这两日府里来的人太多,有攀关系的,有想结姻亲的,他无意娶亲一事,也实在躲不过,才宁愿来给太子殿下做些抄录的小事,这话他不该同宋鹤因说。
“是。”陶聿压着情绪,应了那话,“不过殿下不大使唤他们,尤其是文书上的事,亲力亲为比较好。”
宋鹤因弯着眼睛笑起来,还欲说些什么,门扉被推开,正是太子妃朱盈之。她好似未料到屋里除了因因还有旁人在,低呼了一声,站在门外并未迈入。
倒是陶聿一敛袖袍行了礼。待看清是陶聿,朱盈之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她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个圈,温和地笑道:“小陶公子也在呀。”
“太子妃殿下。”
“因因,倒叫我好找。”朱盈之招了招手,“今日厨房做了新点心,咱们去尝尝。”
宋鹤因面上的笑早在她进门时就收敛得一干二净,乖乖跟在朱盈之身后。陶聿目送两人去,他的目光落在宋鹤因清瘦的背影上,微微垂首并未言语。
“同小陶公子说什么呢?”朱盈之亲昵地挽着因因的手,她早起去了宁渡寺,一回来边听说永安公主来了,哪知书房只有因因和陶聿。生怕传出什么闲话,这才扯了瞎话喊她出来。
“才坐下呢,哪儿能说什么。”
“嫂嫂呢?一早去宁渡寺祈福么?”
“是呀,”朱盈之温婉地笑起来,“今日求签,是上上签呢。我也替你求了,平安,康健。”
宋鹤因不信这些,自己的身体自己还能没数么,绕是大罗神仙在面前,恐也难保她真的康健。只是有人牵挂,她还是心头一热,默不作声地挽紧了朱盈之的手臂。
“对了,我今日在宁渡寺遇见一人。”朱盈之聊起这些便有些滔滔不绝,她扬了扬眉,“说起来还与小陶公子有关呢。”
“什么?”宋鹤因讶然,听见她提起陶聿,心里紧了一紧。
“遇见的是御史中丞赵大人的夫人。赵大人想与陶大人家结姻亲呢,赵夫人想请我出面做这个媒,”朱盈之眉心微蹙,她嫁予太子也才三年,如今不过二十出头一些,保媒拉纤的事情还从未有过,看她这幅模样,似乎是真苦恼,“赵姑娘年方二八,小是小了些…”
“不过如今陶家现在上门结亲的人应该也络绎不绝,难怪赵大人要着急呢。”朱盈之玩笑道:“我瞧小陶公子今日莫不是特意躲到东宫来吧?”
宋鹤因愣了,她微微垂头,只盯着脚尖,一只手却捏紧了裙摆,涩涩问:“络绎不绝?”
“是呀,听说那日揭榜,有几位寒门学子直接在东华门下被人哄抢———小陶公子素来美名在外,如今成了探花郎,可不炙手可热。”
“赵二姑娘么,我倒是没有见过。不过她姐姐在整个云京城也是贤名在外的,总不会差。”朱盈之越想两人不论家世、年岁各方面都还算相配,便想着晚上好好同殿下说一说,挽着因因的手进了门,见她迟迟不说话,古怪地瞥了一眼。
宋鹤因低低垂着眉,拢住眼下的一片灰暗,眼底泛着乌青,此刻面色微白,不言不语地任朱盈之拉进了门。
“不过呀,”朱盈之还没想明白她这是怎么了,捻着帕子哄小妹妹,“天上地下,再好的姑娘也是比不上咱们因因的。”
“嫂嫂这就是在哄我呢。”宋鹤因默了一瞬才道,想挤出笑来,又不可自抑地咳了几声,连笑带喘将这事儿翻篇了,只当赵二姑娘这事儿从没听过,扭头和朱盈之聊起了旁的。
她算什么。宋鹤因听着朱盈之絮絮地讲着内院诸事,茫茫然地想,论出身,是天之骄女,永安公主这个身份确实贵重难言,谁敢与她来比。但若是论旁的,经年药不离口,比不得旁人康健,囿于深宫也比不得旁人自由,容貌才情皆不是榜首,剔除一个镶金的身份,她是谁,算什么。
宋璟川还未回来,不知被什么事绊了脚。陶聿誊完整份军报,撂了笔随意捧了卷书。他没想过在这里会遇见永安公主,也没想过他们会说那么些话,更甚,分了一块糕点。陶聿的视线落在帕子上的糕点碎沫上,怔怔想,她又瘦了很多。事实上他们这些年几乎没见过面,他对于永安公主的剪影还停留在瘦弱、清贵的小公主在桂花树下拥着水碧色的狐裘,细微金黄的花瓣落在她肩头,她笑意盈盈道,陶聿,我喜欢桂花。
似乎风留不住她,她却因月桂而停驻。
她进门时,陶聿垂着头并未多看,她又瘦了这个概念是随着她离去,陶聿望着越来越小的身影彻底漫进大脑,唬得他呼吸一窒。
“你这是看什么呢?本宫来了也不起身。”
宋璟川大步迈进了书房,待陶聿回过神,他已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朗声笑问。
陶聿吓了一跳,匆忙起身就要跪下请罪,宋璟川虚扶了一把,夺过他手上的书,戏谑道:“哟,我竟不知探花郎看书是倒着看的。”
陶聿才抬眸看去,他手里的书是拿反的,可笑的是竟然也已经翻了好几页。陶聿耳廓微烫,并未吭声,只起身将桌上的军报递到太子手上,换回了那册书,默不作声将帕子也收了起来。
宋璟川粗粗扫了一眼便搁在一旁,他不大关心这个,左右是为了平阳侯要摆好大一场戏,有礼部忙上忙下的操办,下旨的是爹爹,要他为这场戏作陪的也是爹爹,他能置喙什么。
比起这个,太子殿下更好奇的是陶聿。他在想什么,心乱到连书都拿不对。宋璟川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盒,盖的严丝合缝,但他分明又见到了那块沾了碎屑的帕子。
宋璟川眸色微沉,问:“陶知白,谁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