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人来的倒也快,兰松野上午刚搬回来,下午就有鸿胪寺和医官院的人前来探望。
说是探望,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地很,无非是来看看这昭国质子到底真中邪了,还是为了回到故土演了一出苦肉计。
演戏是兰松野最拿手的事了,自打朝廷的几位官员踏入质馆大门的那一刻,他就将自己装成了一个疯癫无状,行径滑稽的人。
前来的几位官员在推开门前,楼东月还特地提醒道:“我们公子近几日神志不清,若是无意冲撞了诸位大人,还望海涵。”
鸿胪寺的官员还当他在阻拦自己这一行人,便道:“贵价客套了,公子兰是我晟朝的贵客,既然抱恙便是我等的疏忽,何谈冲撞不冲撞的。”说罢就推开门进去了。
结果他这一迈步子险些被割了喉,楼东月忙道:“诶……小心!”对方这才急急停下,而后仔细一看,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原来这屋里扯着细细的、绷紧的线,墙上和窗户上都挂满了符咒和铃铛,若是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走过去,或许真会被割破了肌肤。
那鸿胪寺的官员差点出丑,忍着火气道:“这是什么?”
楼东月赔笑解释道:“前几日请了道人,这是他们扶鸾请仙时设下的,说此法可以镇压我们公子身上的邪祟,故而就一直没拆掉。”
“胡闹!”那官员恼怒道:“什么镇压邪祟,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法子罢了!若真想让公子兰的身体好起来,就应该请大夫仔细诊治,怎可轻信这些厌胜之术!”
楼东月也是无奈:“我等何尝不知啊,可我们公子喝了好几天的药都不见转好,若不是担心公子的病情,我们也不会想出这等办法啊。”
虽然是病急乱投医,但鸿胪寺的人念在他一片护主之心,倒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请随自己一同前来的太医入内为兰松野诊脉。
几人一进去,就见兰松野被捆着手脚、堵着嘴缩在床上,看到有人进来了,他似受惊了一般,慌忙往一旁躲闪,众人无不大惊,原本还要斥责楼东月为何要这样对待它们皇子,可楼东月却先上前几步对兰松野安抚道:“主子,主子别怕,这是晟帝派来给您治病的,他们没有恶意。”
兰松野却似听不懂似的,咬着口中的布就低吼起来,甚至还用脑袋去撞楼东月,其他人见他双目赤红、不识亲信、举止如兽的模样,心中骇然不已,不禁默默猜测着:莫非这昭国质子是真的撞客了?
他们心存疑虑的打量着兰松野,只见楼东月废了好大的劲才安抚住他,继而对几人歉然一笑:“对不住,惊扰几位了。”
“无妨,无妨。”那医官院的太医见兰松野消停了,便上前为他诊脉。
兰松野装的十分卖力,一见到陌生人便下意识的畏惧,即便被楼东月按住了,也有挣扎欲逃脱的意思,那太医见此很是头疼,似他这般一惊一乍的,脉象如何能诊断清楚,好不容易捏住他的手腕了,他又颤抖的跟那筛糠似的,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
太医把脉费了好些功夫,又要去看兰松野的舌苔,便想伸出手去拽出他嘴里塞的布团,楼东月抢先道:“诶使不得!小心公子会咬人的!”
那太医叹了口气:“公子兰病的古怪,在下需得多番望诊才能确定病因,如今只诊了脉象,恐失精确啊。”
楼东月做出一副为难模样:“不瞒大人,我们堵住公子的嘴,不光是怕他咬伤别人,也是防着他咬伤自己啊,且大人有所不知,自从公子中邪以后就好口出恶言,见人便骂,嘴里全都是些神神叨叨的癫话,甚至有时候半夜里都吵得我们不得安宁,我们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才有此无奈之举啊。”
太医秉承救治之心,闻言仍旧坚持着要将兰松野的嘴松开,楼东月拗不过他,只好拽出了兰松野嘴里塞着的布团。
兰松野一得了机会便破口大骂,当即就朝着太医和楼东月啐了一口:“滚开!你们这天煞的蠢物,馕糠的夯货①!今日聚在我床前是要做什么!”
即便太医心里早有准备,可兰松野骂的这般难听,脸色不禁也有几分阴沉,他伸出手想掰开兰松野的下颌看看舌苔,却被兰松野猛的一下子打开手,一副蛮横无理的模样:“大人贼人!本公子玉叶金柯,其实你们这些凡俗能触碰的!还不退下!”
那太医闻言气的收回了手,板着脸对楼东月道:“有劳贵价相助,老夫要看一看公子兰的舌苔。”
楼东月“欸”了一声,强硬着伸手想让兰松野张开嘴,兰松野见状将头摇晃的如同一匹疯马,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滚开!你要害本公子!本公子身骄肉贵,岂是你们这些嘴脸丑陋的妖怪能近身的!要是我出了什么好歹,你们担当得起么!”
他本就是个叫人唾弃的窝囊质子,如今又这副德行,不禁让人心头窝火,只见那太医气的两腮颤抖,刚要一甩袖子离开此处,就见楼东月中越忍无可忍的一掌拍断了床柱,对兰松野大喝一声:“老实些!”
兰松野果真被他此番气势惊着了,登时就吓得一个激灵,手脚忘了挣扎,一张嘴半开半合的也忘了叫嚣,就这么痴愣愣的看着楼东月。
楼东月又跟那于心不忍似的,语气软款了几分:“主子,这位太医是来给您治病的,要看您的舌苔,求您别闹了。”
兰松野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就这么呆呆的眨着眼睛,只是还没眨几下呢,就见他眼底泛红,而后兜起了一汪水,瞧着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太医:……
不是,这公子兰到底什么毛病?不安分的是你,骂人的也是你,如今可怜无助的还是你!你这般矫揉造作,哪有一国皇子之尊!
太医按下心中的鄙夷,耐着性子对兰松野道:“张开嘴,我看看舌头。”
兰松野被楼东月吓得不轻,终于肯老实配合,瑟缩着身子看向太医,乖巧却又不完全乖巧的伸出舌头,如同那吊死鬼一样:“略……”
太医的白眼险些就要翻到天上去,他忍着怒意细细瞧了瞧,又靠近了去看兰松野的眼珠,兰松野就这么坦荡的任他瞧,太医没瞧出端倪,疑心之下又对兰松野道:“再让老夫看看舌苔。”
兰松野这次十分爽快,张开嘴就对着那太医:“略略略略略略略略……”
鸿胪寺的官员见状简直没眼看,那太医更是当场失态:“你!你简直荒唐!”
太医负气之下提着药箱子就要转身往外走,楼东月急忙上前拦住两人:“两位且慢!敢问大夫,我们主子到底是病了还是中邪了?”
鸿胪寺的那位官员也问道:“是啊,您别与一个病人一般见识,先说说这公子兰到底怎么回事。”
那太医也知道兰松野是个病人,不值得与他置气,便心情复杂的说道:“正如老夫方才所言,公子兰病的古怪,其脉象杂乱难断,举止滑稽且言语失常,但其眼底清明,舌苔也无甚病状,老夫一时也难以确定,待我先开几副镇定安神的方子让公子兰喝几天吧。”
“又是安神的方子!”楼东月苦着一张脸惆怅道:“先前请来的几位大夫都是这么说的,可我们主子喝了那些药,根本不见好转啊!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总不能只尝个味道吧!”
更何况还是喝的让人舌头发麻的苦味。
那太医也有些无措:“请恕老夫无能,公子兰的病实在是稀奇罕见,老夫确实见所未见啊。”
这位太医入医官院十几年,如果连他都医不好,那其他的大夫就更不必指望了,可此事是要向晟帝缴旨的,难不成就说一句昭国质子的病治不好么?
鸿胪寺的官员心中犯难,愁闷之下转头看了兰松野一眼,就见兰松野仍是那般受惊的模样警惕的提防着他们三个,见自己望过去了,还如同挑衅似的,对自己故技重施,伸出舌头“略”了一声。
这……唉……鸿胪寺的官员摇头叹气,问楼东月道:“公子兰是何时出现这等症状的?”
楼东月回想了一番,说的跟真的似的:“前些日子我们主子被带去刑部受审,回来之后便有些不对劲,我们当时还没放在心上,可隔了没几日他就开始慢慢发癫,直至现在这个样子。”
这公子兰初入晟京的时候,曾去到朝堂之上拜见过晟帝,当时文武百官都见过他,鸿胪寺的这位大人也不例外。兰松野胆小怯弱、懦弱无能的名声便是那时候从晟京传开的,莫不是去了一趟刑部,被那里威厉肃穆的阵势给吓飞了魂?
他按下心中揣测,对楼东月拱了拱手,与太医一道离开了质馆。
燕识归一直在门外候着,他与楼东月一起将两位大人送出了质馆,等人走远了才回屋去看兰松野。
兰松野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缩在床角,乍一看真是好大一个粽子。
燕识归上前去满脸钦佩的说道:“主子,您装疯卖傻的本事又精进了。”
兰松野剜了他一眼:“去,有这么夸人的么!”
燕识归笑嘻嘻的站在一旁不提,楼东月走过去忧心道:“主子,晟帝此番派人前来查探,没得出个究竟,恐怕不肯这么轻易的不了了之。”
但兰松野不禁不担忧,反而心大的很:“无妨,晟帝若想知道虚实,尽管让他派人来查便是,不必怕他们。”
“就是,”燕识归很懂得怎么给兰松野捧场:“主子这一招瞒天过海,岂是那些老眼昏花的老头子能识破的。”
兰松野裹着被子往前蛄蛹了两下,神情有几分得意:“怎么样,我装的像吧?”
燕识归夸人也夸不出个好歹:“您哪用装啊,即便是平常不演的时候也像啊。”
兰松野和楼东月一听这话,异口同声的骂了句:“滚蛋!”
燕识归瘪了瘪嘴,杵在一旁不吱声了。
他在这边装疯卖傻的时候,也有人在另一个地方欺上瞒下。
宗正寺。梅枕霜的房间。
兰松野和梅擎霜预料的没错,梅枕霜果然是装的。
他在晟京朝堂如此云谲波诡的环境中,与梅境和、梅隐霜相争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这么简单就疯了,他被关入宗正寺的这几日反复回想两王之案发生前的事情,自己从赌坊处得知北狄皇子挛鞮贞元藏身于鬼市,便带人前去抓捕,恰好就遇见了同样在查找挛鞮贞元下落的梅隐霜。
虽然梅隐霜找寻挛鞮贞元是奉了常安锦之令,可久居深宫的常安锦为何会得知挛鞮贞元的消息?
还有先前一直被他忽略的一个关键人物,此时也突然出现在梅枕霜的脑海中,那便是兰松野!
事发之前,赌坊的博头跟自己说过,兰松野曾被挛鞮贞元捉去,自己就是因为得知了这个消息才知道北狄皇子的下落,而后来兰松野去刑部受审的时候,却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这位昭国质子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先前梅枕霜人在彀中,当局者迷,如今头脑冷静下来,便隐隐约约觉得这案子背后有一只手在推着他和梅隐霜入局。
如今朝堂之上只剩下梅擎霜一个皇子,由此一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搅弄风云好像不言而喻,但是梅枕霜却忍不住的怀疑,梅擎霜真的有这么大的能耐么?
或许是有人在背后支持梅擎霜?那梅擎霜背后的人,又是谁呢?
梅枕霜的脑海中冷不丁的冒出一个人的身影,让他在这初春的寒夜中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说这朝中有谁能站在梅擎霜的身后帮他统筹全局,那便只剩下一个人了——他的父皇。
梅枕霜心中惊疑不定:真的是父皇暗中支持梅擎霜,借他的手打压自己么?
难道自己这些年私下里所做的一些阴暗之事,早已被父皇察觉,他忍无可忍,这才授意梅擎霜一步步将自己和梅隐霜引入陷阱?
可是他又想不明白,若废黜两王真的是父皇的意思,那他直接下旨便是,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
梅枕霜脑中纷乱无比,他看不清这暗潮翻滚的晟京,也猜不透晟帝和梅擎霜到底是如何盘算的,但他有一点十分笃定:那便是梅擎霜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羸弱可欺!
窗外的月被乌云遮住了,只露出个淡淡的光晕,梅枕霜看着那点清辉阴鸷的笑了一声:“五弟啊五弟,你藏的可真够深的。”
①馕糠的夯货:出自《西游记》第十九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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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又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