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兰松野早早的就被那两只鸡吵醒,管家也不知给那两只鸡喂了什么,啼鸣起来一个赛一个的响亮,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昂。
兰松野抱起被子坐在床上,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梅擎霜早已下床盥栉了,见他正魂魄出窍,便走过去俯身揉了揉他的耳朵:“别犯困了,今日我要上朝,无法在家里陪你,你早早的用了膳,去山横晚吧。”
兰松野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眼皮沉的好似不听使唤似的,他微微侧头蹭了蹭梅擎霜的掌心,而后昏昏沉沉的拥着被子,“咚”的一声又倒在床上了。
梅擎霜失笑,心道他毕竟也是个皇室子弟,怎么这般不守规矩礼法,懒成这样子。他将兰松野扶起来,温声诱哄道:“先起来吃了饭再睡。”
吃了饭哪还有睡意了,兰松野歪着脑袋,含混不清的嘟哝了一声:“我好困……”
梅擎霜忍笑:“要不我让厨房给你炖鸡汤喝?”
兰松野十分费劲的掀起一只眼皮,只瞥了他一眼,便重新合上,慢吞吞的说了句:“又骗我,我才不信。”
梅擎霜见这招无用,干脆夺走他身上的被子,借此让他清醒清醒,兰松野冻的打了个颤,又想去钻梅擎霜的被窝,可梅擎霜的被窝早就没有热乎气了,兰松野窝在里面打了个哆嗦,而后幽怨的瞥了一眼床边那人,凉飕飕道:“穿上衣服就不认人了,梅擎霜,你好狠的心。”
起个床如何会这般费劲,还怨别人翻脸不认人,梅擎霜笑骂:“对,我狠心,夜里再好好体贴你以作补偿,眼下耍无赖不管用,快起来。”
兰松野欲哭无泪,只能不情不愿的起床穿戴。
用过早膳之后,两人便各忙各的,梅擎霜去上朝,兰松野又去山横晚当他那纨绔子弟。
朝中百官只听闻五皇子因病告假一日,却不知他是什么病,今日见他来上朝,只当是普通的风寒而已,然只有三司的三位大人见着他有些许惊讶,毕竟前日都吐血了,竟这么快就能下床走动了?
一群臣子从宫门往大殿里走,柳文海小跑到梅擎霜身边,关怀道:“五皇子身子如何了?怎的不多静养几日?”
梅擎霜与他并行,和煦的笑了笑:“多谢柳大人记挂,只是两王之案还未审结,擎霜岂敢偷闲。”
柳文海见他面色还有几分苍白,便知他定然是拖着病体来上朝,虽说是不敢耽搁了晟帝吩咐下来的差事,想尽快了结此案缴旨,但柳文海心里也清楚,这五皇子定然是记挂着庄妃旧案,在府里待不住罢了。
前面就是大殿了,又加之周遭同僚太多,若与这位五皇子走的太亲近,落在有心之人眼里,怕是要诬蔑他们几个有投效攀附之意了,因此柳文海不欲多言,与梅擎霜稍稍分开了一段距离,随着人流进殿了。
两王之案至今虽不过短短几日,且晟帝也从未在朝堂上询问案情,但朝中多的是消息灵通之人,所以私下里早已沸沸扬扬,都在观望这案子到底会如何审判。
除此之外,晟帝对五皇子的态度,也十分耐人寻味。
五皇子梅擎霜一向不受重视,这么多年了连个封号都没有,不过是个闲散逍遥的皇室子弟而已,可两王之案一出,安王和康王皆锒铛入狱,眼下晟帝的子嗣里,就只剩梅擎霜这么一个皇子了,虽说晟帝如今春秋鼎盛,将来再有所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垂髫小儿……能入主东宫么?
所以朝中官员这几日对梅擎霜的态度敬重了不少,以前敢轻慢他的不在少数,如今却不得不正视起这位深藏若虚的五皇子了。
梅擎霜倒一如往常那般低调,并没有因逐渐显露声名而得意忘形起来,他仍旧是那番与世无争的模样,还佯装没察觉其他朝臣打量的目光,甚至晟帝在朝上问起两王之案的时候,他也不会主动站出来奏对,只站在班位中静静听着,丝毫不像奉皇命主审之人。
直到晟帝问起他的时候,他才会恭顺的应上一句。
晟帝坐在御案之后,不怒自威:“霜儿,身子可好些了?”
梅擎霜站出来揖首道:“多谢父皇关怀,儿臣深荷圣眷,已然无碍了。”
晟帝“嗯”了一声,庄严道:“那便好,朕听说安王和康王的案子,你功不可没,如今这两桩案子还未审结,你便再操劳几日。”
梅擎霜垂首道:“父皇谬赞,儿臣承乏两王之案主审,心中无一日敢忘圣恩,只是儿臣自知愚钝,即便尽心竭力,所立也不过尺寸之功而已,更有中途因病未能尽职,故不敢掠美。”
晟帝对他此番谦和之貌很是满意:“好,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朕的几个儿子中,如今只有你一人可堪大用,待这两桩案子审结之时,朕自当重重赏你!”
梅擎霜跪下谢恩:“儿臣谢父皇隆恩!”
群臣听见晟帝这话不免在心中揣度,晟帝这是有意要重用五皇子么?难道此案了结后,晟帝会拔擢其官职?
百官各存心思,默默猜测直至散朝。
退朝后,有些善于钻营的人见机凑到了梅擎霜身边恭贺:“恭喜五皇子,贺喜五皇子。”
他身边一下子围过来三五个人,口中都说着诸如此类的话,倒把梅擎霜说的面露疑惑之色:“擎霜愚拙,不知喜从何来?”
“自然是荣迁之喜啊,”其中一人脸上堆满了谄笑:“陛下方才在朝堂上都说了,五皇子主审此案有功,陛下会重赏,臣等都身在这庙庭,自然不难听出,陛下对五皇子的怜爱之心啊。”
其余人皆连声附和。
梅擎霜淡淡一笑:“擎霜不敢揣摩圣意,也不知道父皇到底要赏我什么,但若有朝一日真如大人所言,擎霜必会向父皇进言,感谢诸位大人举荐之恩。”
先前说那话的官员笑容一僵,汗颜道:“这……五皇子玩笑了,陛下赏赐五皇子乃是因五皇子审案有功之故,与微臣并无关系。”
“诶——”梅擎霜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大人何必自谦,父皇赏赐臣属的方式有许多种,大人如何就能知道父皇是要拔擢我呢?”
对方嘴角抽了抽,尴尬的笑道:“是微臣冒昧了,迂阔之谈,还请五皇子当个玩笑听罢了。”
其他人也跟着赔罪,梅擎霜谦和而疏离的一笑,这几个朝臣见五皇子并不像安王和康王那样有朋党比周的心思,便知再聊下去也是无趣,于是说了几句客套话,匆匆告辞离开了。
梅擎霜见他们那离去的身形,竟是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样子。
其他人都陆陆续续的出宫去,只有三司的三位大人一直在等着与梅擎霜说几句话。此刻见他身边终于无人打扰,便走上前去:“五皇子留步。”
梅擎霜转身一看,是大理寺卿章大人,在他身后的还有秦大人和柳文海,梅擎霜对三人见礼道:“章大人,秦大人,柳大人。”
对方三人也齐齐回礼,章大人欣慰道:“方才那一幕我等都看见了,五皇子秉节持重,让那几位同僚无地自容啊。”
梅擎霜:“承蒙三位大人抬爱,如今因两王之案,朝中人心惶惶,那些与两王走动过或想投效却未果的,都怕自己被牵涉其中,有些骑墙派见我隐有得势之意,想来寻我求个庇护,倒也不难理解。”
这都是朝中一些不良风气了,三人虽不屑于此,却无法阻止旁人有扒高踩低的心思,不过只要梅擎霜无钩党之意,那些柔佞之辈就算再想钻刺,也束手无策。
三人按下此事不提,秦大人开口道:“昨日五皇子抱恙,我等已经将两王之案的涉案之人全部缉捕,不论是在朝中为官者亦或是白身,无一错漏,都关在刑部大牢中了。”
柳文海补充道:“这几日接连提审疑犯,康王和安王的罪行已经全部查实,皇后娘娘也被禁足宫中,想来是陛下已经亲自审问过了,眼下人证物证据在,涉案之人即日便可定罪,只是……”
见柳文海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梅擎霜心里便清楚的很:“只是安王不认罪,不肯签字画押,是不是?”
章大人叹了口气,颇有几分头疼:“是啊,其他人都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只有安王,死咬着称自己是被人冤枉的,在狱中也不安分,整日吵嚷着要朝觐陛下,再这样下去,我等怕狱中其他犯人也被他惑乱了心思,若是群起反抗,后果不堪设想啊。”
梅擎霜皱眉道:“他若妖言惑众,那将其单独关押便是了,何至于让几位大人这般愁苦?”
秦大人重重了叹了口气:“我等何尝不知啊,只是这安王实在是……实在是……”仿佛想骂又怕有辱斯文似的,秦大人话到嘴边,只得改口道:“常言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如今见了安王和五皇子,我等才真真正正见识了这句话什么意思。”
梅擎霜不解。
秦大人一脸愤愤:“五皇子有所不知,那安王好似个无赖,只要衙役想将其带走单独关押,还不等打开牢门,他便以头抢地,佯装自戕。”
梅擎霜愣了一瞬,继而好笑道:“秦大人都说是佯装了,便是识破他的伎俩了,为何又这般为难?”
章大人愁眉苦脸的说道:“可问题在于,昨日安王真的将自己撞的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了!”
“啊?”梅擎霜愕然,心想着梅枕霜何时得了兰松野真传,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兰松野便是再用这种手段吓唬自己,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梅枕霜竟真对自己这般狠得下心?
柳文海也是万般无奈:“如今虽已经查实安王之罪,可陛下还未下旨发落,因此他仍有安王轩冕在身,狱卒见他如此,便不敢轻举妄动,眼下别说是将其单独关押了,便是靠近那牢门一步,他都会以性命相逼。”
秦大人十分不屑的在一旁恨声骂道:“早先怎么没瞧出康王是个无赖性子,身为皇子却如此行径,跟街上的混混有何区别。”
秦大人这话没想避着他们,因此梅擎霜也听了个清楚,他想了想家里那只狐狸,心说倒也不能一概而论,起码兰松野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他收回思绪,言道:“几位大人不必忧心,安王此举不过垂死挣扎而已,逃避不了几日的。大人们先安心回府,待午后擎霜便去刑部,见一见我这二皇兄。”
三人听他这样说便知他是有主意了,于是皆点了点头,而后不再多耽搁,互相施礼后便出宫回府了。
梅擎霜却有意走的慢了些,待他们都离开后,梅擎霜转身避开宫人,去寻梅馥霜了。
梅馥霜宫里伺候的人不多,众人都以为这位四公主喜清净,不愿身前围绕着太多人,是以若四公主不唤人到近前吩咐,他们是不会上前打搅的。
但梅馥霜其实是故意这样做的,如此她行事便自由一些,不容易被下人察觉。
此时她正斜欹在美人靠上看宫里的景致,忽而觉得身上一暖,随之传来一道声音:“春寒料峭,阿姐不可大意了。”
梅馥霜惊讶转头,见是梅擎霜来了,便起身道:“你怎么过来了?”她转念一想,便知是江吟时昨天将自己的话带给他,今日他是冒险前来劝自己的。
于是梅馥霜脸色微冷,拽下他刚才给自己披上的大氅,沉声道:“我意已决,你多说无用。”
梅擎霜笑了笑:“阿姐知道我今日来见你是为了什么?”
梅馥霜环顾了一眼四周,遂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吧。”
两人进了殿内,梅馥霜还不待他开口,便说道:“我知道你想阻止我对常安锦下手,但是这件事,我不会妥协的。”
梅擎霜笑道:“阿姐,我散了朝便过来看你,一路疾行至此,却连杯茶都讨不到么?”
梅馥霜一怔,她知道自己这弟弟巧言善辩,怕是稍有分神便被他绕了进去,因此仍旧冷着一张脸,故作冷傲道:“又不是我请你来的,想喝茶便速回自己府上喝。”
梅擎霜故意戳她心窝子似的咳了两声:“阿姐……”
梅馥霜这才想起来昨日江吟时入宫送谢表是因为他病了,此刻看他咳喘的模样,虽不确定这弟弟到底是为了唬得自己心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身体抱病,但总归心有不忍,再也冷硬不下去了。
她抬手给梅擎霜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狐疑道:“你身子骨一向强健,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
梅擎霜接过茶,饮了一口才笑盈盈的说道:“自然是装的。”
“你!”梅馥霜哑然一瞬,继而被气笑了。
梅擎霜见此说道:“阿姐可算是笑了,我来的路上心中便惴惴不已,生怕你故作冷态,一心想着将我赶出宫去。”
梅馥霜嗔怪道:“我若知道你现在也学会了扮可怜,早就该将你赶出去!”
梅擎霜莞尔:“可见阿姐刀子嘴豆腐心,我扮可怜也是有用的。”
梅馥霜无奈的白了他一眼:“说吧,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待梅擎霜开口,她又抢先道:“常安锦一定要死,这一点你不必劝我。”
以已嫁之身再嫁当今天子的欺君之罪、指使太医毒害庄妃,事后又将太医灭口、指使常国公纠集刺客刺杀北狄皇子,这四项罪名,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桩桩件件都是死罪,可偏偏她是常安锦,是晟朝的皇后,还是个北狄人,所以处置她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的多一些了。
最棘手的地方就在于常安锦北狄人的身份,她的死活,关系着晟朝与北狄的缔交。
若是无缘无故赐死皇后,难保北狄会不会借此发动战争,可若晓谕天下,说清楚常安锦的罪行,那皇家和天子的颜面又当置于何处?
因此待三司将此案详情呈送给晟帝之后,为了大局考虑,晟帝多半会留常安锦一条性命。
两人都考虑到了这一点,梅擎霜“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她确实罪无可赦,我明白阿姐的心情,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对其恨之入骨。”
梅馥霜:“你既明白我,就不要阻拦我。”
梅擎霜笑着反问:“我何时说要阻拦阿姐了?”
梅馥霜一怔:“那你今日来此做什么?”
梅擎霜说道:“常安锦可以死,但是不能死在阿姐的手上,阿姐且先留她一留,此事我会安排的。”
梅馥霜似信非信,蹙眉道:“你是不是想拖延,故意哄着我才这样说的?”
“常安锦于我有杀母之仇,我怎会拿这样的事哄阿姐?只是不忍阿姐因她这样的人脏了自己的手罢了。”
梅馥霜这才舒展开眉头:“好,那我便听你的,只是你若要动手的时候,一定要与我说。”
“那是自然,”梅擎霜温和道:“这些年若无阿姐相助,我怎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
“说着些做什么,见外似的。”梅馥霜看着他柔声道:“你的来意我已知晓,也答应了你,你便快些出宫去吧,免得被人发现了。”
梅擎霜却没立即起身,而是犹豫了少倾,对梅馥霜道:“我还有一事想要告知阿姐。”
“嗯,何事?”
梅擎霜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似是寒雪消融一般,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暖意:“阿姐有弟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