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松野正在山横晚偷闲,燕识归和楼东月围坐在两旁,桌上摆满了瓜果皮屑,三人一下午什么也没干,又吃了不少东西。
寒漪瑾一推门进来见到这幅情形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她叉腰道:“就知道吃,刑部的人一会儿就要来了,还不细细想一下接下来的计划,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
燕识归剥了一整碟的瓜子,直到那瓜子仁快要滑下来了,他才停下手,献宝似的推到兰松野面前。
兰松野笑呵呵的摸了摸他的脑袋,而后对寒漪瑾道:“放心,不会出岔子的。”
燕识归见兰松野不吃,又将那一碟瓜子仁推到了楼东月面前,楼东月也摇了摇头。
燕识归见状心下大喜,伸出手便要将那碟瓜子仁拉到自己面前,只是还不等收回胳膊,就听得寒漪瑾“咳咳”两声,满脸威胁的看着自己。
燕识归心中天人交战,片刻后还是迫于对方淫威,不太情愿的将那牒瓜子仁推到了寒漪瑾面前。
寒漪瑾也不客气,端起碟子仰起头,直接将那瓜子仁倒入口中,燕识归张了张口还不等说话,就见寒漪瑾将那碟子轻轻放回桌子上,含混不清道:“一会儿禁军来了,我店里的客人怕是又要被吓跑。”
燕识归看着那比他的钱袋子还空的牒子,头一回知道了什么叫人心不古。这可是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剥出来的啊……
兰松野笑道:“你这山横晚的进项本就不多,跑了也没什么大碍,你们殿下若指望着用这里挣钱养着你们这帮子人,怕是早就饿死了。”
话是这么说不假,但月月亏损寒漪瑾心里也过意不去,她倒了杯茶饮下去,然后嘟囔了一句:“那也不能总亏钱不是。”说到此处她又想起来梅枕霜聚集工匠在鬼市建造的那栋楼宇:“说起来,鬼市那栋楼宇也快要告竣了,梅枕霜是用不上它了,你和殿下商议过没有,打算在那儿经营什么?”
这事儿兰松野一直惦记着,但至今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梅擎霜名下的生意囊括了不少门类,赚钱的也有,像山横晚这样不赚钱但别有用处的也有,因此一时半会儿的,兰松野还真想不出要如何利用它。
是以兰松野摇了摇头:“没想好,不过这事儿不急,眼下先把两王之案平息了再说,以后再慢慢琢磨也不迟。”
燕识归没吃成瓜子仁,便开始剥花生,他们几个说话的间隙,燕识归咔哧咔哧又剥了一些,眼瞅着就要凑满一小碟了,他刚要自己享用,谁承想斜里生出来一只手,十分轻车熟路的就将那碟子端走,而后一仰头倒进了自己嘴里。
那动作之流畅,甚至没给燕识归留下反应的时间,等他回过神来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寒漪瑾已经塞的嘴里鼓鼓囊囊的,正嚼的香着呢。
寒漪瑾丝毫不知道她接连两次从燕识归嘴里夺食,已经伤害了他天真而幼小的心灵,只是若无其事的说了声:“也好,横竖那楼就在鬼市,跑不了。”
他们几人闲聊了许久,才听见楼下传来扰攘不安的声音,寒漪瑾心知是刑部的人来拿兰松野了,于是起身闪了出去。
楼下的小厮正忙着呢,便见门外进来一群面色不善的人,腰间都挂着刀剑,小厮不明所以,提心吊胆的上前问道:“几位军爷来此……是要吃饭么?”
为首的那名衙役看了他一眼,问道:“听说那昭国质子常来你们这儿?”
小厮愣了愣,点头道:“您说的是公子兰吧?是,他正在楼上的房间里呢。”
衙役道:“哪一间?带我过去。”
小厮不敢抗命,战战兢兢的带着那几名差役就往楼上去了。
兰松野在房间里喝酒,喝的正欢畅的时候,突然听得“嘭”一声响动,随后就见房间的门被人踹开了。他吓得一个激灵,习惯性的往楼东月身后躲去,惶遽不安的问道:“你们……你们是何人?”
楼东月和燕识归挡在兰松野身前,警惕着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为首的衙役上前打量了他一眼:“阁下是公子兰?”
兰松野迟疑着点了点头,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是我。”
衙役将自己的腰牌拿出来给他看了一眼:“我们是官衙的人,奉刑部尚书之令,请公子兰跟我门走一趟,大人有话要问您。”
兰松野此时就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怯生生道:“诸位……诸位是不是弄错了,我来到贵国之后安分守己,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何要去刑部?”
“事关案件详情,我等也不甚清楚,但公子兰无需忧心,只是问话而已,若无别的事,就会让您离开。”
兰松野踟蹰半晌,而后才下定决心似的:“那、那就走吧。”
几人刚走出房间要下楼,就见得寒漪瑾“正巧”迎面走了过来,她佯装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模样,上前问道:“哎……几位军爷,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带他走啊?”
还不等衙役说话,兰松野就上前一把握住寒漪瑾的手,惶急道:“瑾娘,他们说要带我去刑部问话,你快帮我说项几句,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啊……”
寒漪瑾一听是去刑部,脸色微微白了几分,她对衙役赔笑道:“敢问军爷,这其中……是否误会了什么?公子兰是我这儿的常客,他这人我清楚,没那个胆子去作奸犯科的。”
兰松野磨磨唧唧的已经让衙役有些不耐烦,此刻又出来个鸨母阻拦,便让他的态度有几分冷硬:“官府办案,闲杂人等不要多事,若是延误了差事,你担当的起么?”
许是这衙役说话的态度有些凶恶,寒漪瑾像是被吓着了一样,干笑了两声:“不敢,奴家不敢。”她作势闪开道路,像是怕被牵涉到其中而避嫌一样,生怕再多说一句就会被一起带走。但兰松野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他不顾周遭那么多人看着,一把抓住寒漪瑾的袖子哀求道:“瑾娘,你不能坐视不理,我这身子骨受不得刑的……”
衙役为了找兰松野,先是从刑部去了质馆,敲门后发现里头没人,又经四处打听,这才知道这昭国质子整日整日的往鹌儿市跑,他们一连问了几家青楼,终于在山横晚找到了兰松野,因此已经耽误也不少时间,而如今这两人又纠缠不清,眼看着再耽搁下去会误事,为首的衙役呵斥道:“既然你们这般舍不得对方,那就一同带走!来人,都给我拿下!”
他话音一落,便有人上前钳制住寒漪瑾的两臂,她一边挣扎一边怔忪道:“放开!你们凭什么带走我!”
衙役道:“你妨碍公务,我等有权将你缉捕!”说罢再也不顾两人的反抗,直接将人押回了刑部。
梅擎霜见寒漪瑾也跟着这狐狸一起来了,暗暗在心中纳罕,兰松野被押来受审是他们计划之中的事,可他却从没跟自己提过,寒漪瑾也会被牵扯进来。
好在梅擎霜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是以两人被押到堂中之时,他没露出什么多余的神态。
兰松野战战兢兢的,瞧着还不如寒漪瑾来的自如,柳文海甚至觉得自己一拍惊堂木都能吓得他一蹦三尺高,是故只咳了两声,便问话道:“公子兰不必忧虑,我等请你过来只是想问几句话,问完便可送你离开。”
兰松野点了点头,畏畏缩缩道:“问、问吧……”
柳文海指了指堂下跪着的那个博头:“此人你可认得?”
博头抬头去看兰松野,刚好与兰松野四目相对,兰松野道:“认得,他是鬼市一家赌坊的博头。”
柳文海又示意衙役将那张契据拿给兰松野看:“那公子兰可认得此物?”
兰松野看着那张原本是写给他,后来让梅擎霜仿照笔迹重写,只为了引出唐秉,让他以此物为凭证而出面告发梅枕霜的那张契据,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不认得。”
博头一听便怒吼道:“你撒谎!这分明就是写给你的!你怎可能不认得!”
兰松野被他吼的后退了两步,佯装惊恐道:“你……你才撒谎!我是去赌坊赌钱不假,可什么时候欠过银子!”
博头听闻他狡赖,不敢置信道:“分明就是你在我这里输了银子,后来你无钱偿还,便用了北狄皇子挛鞮贞元藏匿之处的消息作为交换,从而抵了这赌债!官差老爷在上,你竟敢不认!”
兰松野听他这样说,仿佛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当即对在座的四个主审官员道:“冤枉,冤枉啊!我虽欠了赌债不假,但后来都将银子还清了的!诸位大人明察,谁家的赌坊放着银子不要,却能拿什么消息抵债,这一听便是信口胡言!”
博头目眦欲裂道:“是不是胡言你最清楚!你一个游手好闲的质子,来到晟京之后便挥霍无度,哪来儿的那么多银子供你浪掷!那日若不是你用挛鞮贞元的消息抵债,怕是早被我赌坊的人打断腿了!”
梅擎霜闻言眉头一挑:原来就是你让人将兰松野的胳膊拽脱了臼。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笔账。
博头这话一出,三司的三位老臣当即齐齐看向他,这一点确实让人疑惑。而博头本以为自己这话足够戳破兰松野的谎言,没成想兰松野却反手一指与他一起来的那个女子,急声道:“是瑾娘!瑾娘借给我的银子!”
梅擎霜心头的那点儿疑惑烟消云散,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博头看向那位名唤“瑾娘”的女子,再加之梅枕霜偶尔也在暗地里拿梅擎霜的逸事作消遣,与他们说起过几次这位五皇子的风流韵事,是以博头几乎是瞬间就知道这位“瑾娘”的真实身份了,他当即道:“不可能!”
博头双目赤红的看向主审官员,厉声道:“这位瑾娘乃是山横晚的鸨母,是五皇子相好!她怎么可能拿银钱去接济这位人人唾弃的昭国质子!”
三司的三位大人一听,面色都有几分尴尬。
没听说这位霁月清风的五皇子,还有个鸨母作相好啊……
关键是这人就在旁边坐着呢,柳文海便略显僵硬的问梅擎霜道:“敢问五皇子,他说的可是实情?”
梅擎霜一直看着寒漪瑾,颔首道:“是。”说罢他深呼一口气,沉声道:“瑾儿,我且问你,公子兰说他的银子是从你这里借的,可有此事?”
寒漪瑾也是个惯会演戏的,她此刻一脸歉疚的看着梅擎霜,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将此事承认了。
博头见状又要开口驳斥,刚说了没几个字就被梅擎霜喝止:“住口!公堂之上岂容你一再放肆!”
梅擎霜鲜少露出这种疾言厉色的神情,众人见状都心照不宣:自己中意的女子偷偷借钱给别的男子,还是这么大的数目,任谁听了也忍不住多想、发脾气。
梅擎霜重新看向寒漪瑾,眼神中有一丝愠怒:“你与他……为何要借钱给他?”
寒漪瑾一副终归是没瞒住的模样,泪眼婆娑道:“梅郎,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是公子兰,他说他可以帮我脱离贱籍,只是需要银钱去打点,我被他的话迷了心窍,这才将银子借给他的。”
脱离贱籍?御史中丞秦大人疑道:“五皇子身在魏阙,你若想脱离贱籍,为何不找五皇子帮忙?却要去信昭国质子的话?”
寒漪瑾此刻已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她幽幽道:“奴家何尝没有说过,但……但梅郎总说自己不在意我的身份,可奴家一介风尘女子,饱受世人冷眼,此间苦楚,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如何能知晓啊……”说到此处她像是再也忍不住似的,伤心的啜泣起来。
“我……”梅擎霜像是自知对不住她一样别过脸去,面色不自然道:“我不知你对身份如此看重,况且若私自为你脱离贱籍,便是假公济私,此举我做不出来。”
寒漪瑾闻言心灰意冷,她苦笑了一声,状似十分伤情。
梅擎霜又看向兰松野:“公子兰,我且问你,你说能帮瑾儿脱离贱籍,可是真的?”
兰松野看了一眼寒漪瑾,又像是心虚一样偏头躲开她的目光,小声道:“不是真的,就是……就是想弄点儿银钱去赌。”
寒漪瑾闻言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上前推搡兰松野道:“你!你竟一直在骗我!你怎么忍心骗我!”她像是情绪十分激动一样,一边捶打兰松野,一边哭诉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就知道欺骗我这等弱女子!包括你!”
她此刻的状态如同受了刺激后不管不顾的宣泄一般,突然指向梅擎霜,眼中尽是凄凉之色:“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口口声声不想利用职权之便为我脱籍,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那日你心血来潮,在山横晚让姑娘们画什么狐狸精,我便猜得你另有新欢!”她苦笑了两声,十分像个被风流子弟辜负了的痴情女子:“假的,都是假的……”
梅擎霜:……
他看了一眼被寒漪瑾捶的面色扭曲的兰松野,只见那“狐狸精本精”此刻弱小、可怜又处劣势,无辜的跟真的一样。
三人这场纠葛的情债如同闹剧一样,让其他人险些忘了请兰松野前来是为了什么。
三司的三位老臣看着梅擎霜难以言说的面色,心中无不唏嘘,原来这看似风雅无双的五皇子,私下里还有这么耐人寻味的故事。
柳文海急于结束这场笑话,为梅擎霜留一些体面,便拍了拍惊堂木:“好了,都肃静!”
寒漪瑾和兰松野这才分开,一个心如死灰,一个面带愧疚,两人在公堂之上争执半晌,将契据一事滴水不漏的圆了过去。
柳文海询问梅擎霜的意见:“五皇子,此事已经解释的很明白了,你看是否让他二人离开?”
梅擎霜面色阴寒的看了一眼他两人,而后头一次在众人面前说出粗鄙之语:“滚!”
寒漪瑾含怨的看了一眼梅擎霜,伤心道:“好,你既如此狠心,那我寒漪瑾自今日起,就与你一刀两断!”说罢便流着泪转身离开了。
兰松野急忙追上前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瑾娘,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对你是真心的!那些银子你看可否商议商议,我晚些再还给你……”
两人渐渐远去,兰松野的声音随着他的身影一起,慢慢消散在众人的视线中。
三司的三位大臣自然也听见了这句话,他们垂首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十分默契的在梅擎霜面前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