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上带着镣铐,走路时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听得梅枕霜头皮发麻。
唐秉于他来说,不像是毒杀一事败露后的人证,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向他索命的含冤恶鬼。
他忍着心底的寒意不去看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个身影,直至那哐啷作响的铁链声停下后,他才觉得稍微能松口气似的,仿佛那紧逼的焦灼感也随之停了下来。
唐秉跪在堂中:“罪员唐秉,见过五皇子,见过各位大人。”他说完这句话,又转头看向梅枕霜,冷幽幽的道了句:“见过安王殿下。”
梅枕霜没有应声,他微微侧开头,想要避过唐秉含恨的眼神,借此减轻自己心头所笼罩的阴云,但唐秉却不肯放过他似的,说完了这句又补充道:“不知殿下指使人对罪员暗下杀手的时候,可曾料到今日情形?”
梅枕霜似是忍无可忍,他转头看向唐秉,强自镇定道:“休得胡言!你不过废太子麾下一区区无名小卒而已,凭何能让本王为你搭上自己的性命前程!”
眼见着这两人剑拔弩张之势愈演愈烈,柳文海拍了一下惊堂木,斥道:“公堂之上,莫要争持。”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先是看向梅枕霜,问道:“安王殿下,你先前在陛下面前,说自己并未派人毒杀唐秉,可有证据能证明自己清白?”
梅枕霜神色阴鸷的剜了他一眼:“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何须要什么证明?”当日下毒一事,他不是亲自为之,如果最后真的查到他头上,大不了一口咬定自己毫不知情,只将此罪责推给旁人便是,梅擎霜如此想着,便越发理直气壮起来。
柳文海见状又看向唐秉:“唐秉,你说当日乃是安王殿下指使人在牢狱中对你下毒,好借此恫吓张典,让其攀咬太子,本官问你,你可有实证?”
唐秉道:“柳大人,罪员绝无虚言,大人可传当日负责看守罪员的狱卒前来一问便知。”
柳文海闻言吩咐堂中衙役:“去,将负责看守牢狱犯人的所有差役都叫过来。”
衙役应了声“是”,便快步退下了。
一听如此,梅枕霜心中自是惴惴,当日他是吩咐曲皓星去做的这件事,至于曲皓星是亲自去办的,还是另外安排了人去办的,他事后并未过问。
当时自己只想着打压梅境和,因而百密一疏,竟忘了嘱咐曲皓星此事定要办的不留痕迹。
如果曲皓星真的是买通了差役在唐秉的饭菜中下毒,那为保万全,应当斩草除根才是。
但是死了一个唐秉还能栽赃给梅境和,可若同时期死了一个狱卒,却没那么好糊弄,因此曲皓星极有可能并未除去祸根,梅枕霜越想越觉得心慌,几乎有些坐立难安。
梅擎霜看出他的局促,问道:“皇兄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证据?”
梅枕霜含糊的“噢”了一声,掩饰道:“没有,本王只是怕有人栽赃嫁祸,买通了狱卒陷害本王。”
梅擎霜直言道:“皇兄放心,是不是构陷,三位大人自会去查清,不过为防有人扰乱公堂……”他话说到一半看向柳文海:“……擎霜有一刍荛之见,不知可否一试?”
柳文海道:“五皇子但说无妨。”
然梅擎霜转头对衙役道:“把安王和唐秉带到一旁去,让他们仔细听着。记得堵上两人的嘴,莫要让他们发出声响。”
梅枕霜闻言勃然大怒,他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骂道:“梅擎霜!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王如此放肆!”他先前还心存妄想,如果是梅擎霜主审此案,那么他或许会迫于自己平日的威压,在审理时偏私,可一到这公堂之上,梅擎霜便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如今又这般铁面无私,想来今日怕是不能心存侥幸了。
梅擎霜看着他,神色喜怒难猜:“父皇赐我主审之权,那么我自当为父皇尽忠,臣弟此举一来不违背律例,二来也是为了皇兄能够早日洗刷冤屈重返朝堂,”他眯了眯眼睛,语气难得有几分威慑:“皇兄如今的身份乃是疑犯,疑犯咆哮公堂,又呵斥主审官员,臣弟倒想问问,究竟是谁在放肆!”
“你!”梅枕霜万万没想到他竟这般不留情面,气急之下便大骂着走上前去,看这架势应是欲对其施以拳脚,然公堂之上岂容他这般猖獗,他刚离开座椅没几步便立即有人上前将其钳制住了,梅枕霜见状一边挣扎一边叱骂道:“放开本王!你们这群目无尊卑的东西!等此案查清后,本王定要在父皇面前狠狠参你们一本!”
这话的意思显而易见,除了梅擎霜之外,连在座的三位大臣也一起囊括进去了,其他三人早就受够了他这番装腔作势、咬牙抵赖的嘴脸,因而还不等梅擎霜开口,柳文海便一拍惊堂木,对衙役道:“就依五皇子所言!来人,将安王请到一旁去!”
梅枕霜被堵上嘴带到了偏室,御史中丞秦大人问道:“五皇子,容老臣说一句不敬的话,安王此人……睚眦必报,五皇子就不怕……”他隐去了后半句没说,但那意思却不言而喻。
梅擎霜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擎霜斗胆问一句,依照诸位大人办案多年的经验,您三位觉得,皇兄到底是不是被诬陷的?此言只当对案件的推演,做不得真,三位大人不必顾虑,直说便是。”
大理寺卿章大人叹了口气,隐晦道:“让五皇子见笑了,我等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朝堂这潭浑水深的很,安王又与废太子和康王一党相争数年,党政倾轧之下,若说两王行事磊落,谨遵法度,我等也是不信的,因而此番罪名,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御史中丞秦大人和刑部尚书柳文海闻言一个颔首一个沉默,两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看这反应,大概也都是这么想的。
梅擎霜心下了然,于是开口说道:“刑之大本,以防乱也①,两王身为皇子,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却仍然明知故犯,长此以往,其朋党难免会上行下效,那我朝纲纪岂非沦为空谈,若今日不使些厉害手段以儆效尤,假以时日,恐更难震慑朝中幸佞。两王之案要审,朝堂上的一些不正之风也要廓清,公堂之上、三司当前,皇兄竟还这般飞扬跋扈,那我偏要杀一杀他的锐气,以此警告所有人,既然身居庙庭,便要以朝纲为尊!”
此言掷地有声,听得三位老臣也跟着隐隐有几分激动,御史中丞秦大人更是当即附和道:“五皇子说得对!我等不过依法断案而已,若真的引来那些人的报复,大不了携妻挈子,解绶离京便是!”
梅擎霜笑了笑:“秦大人言重了。”
四人闲话了不多时,刑部所有狱卒便被唤到大堂之外的院子里了。
柳文海说道:“本官接下来所问的,你们要据实回答,若有一句假话,即刻施以杖刑,知道了?”
狱卒齐声道:“是,大人。”
“去年冬季,前卫尉寺卿张典和前卫尉寺主簿唐秉获罪关押入牢时,都有谁当值看守过?”
此言一出,当即有十来个狱卒上前,站到大堂之内。
柳文海又问:“本官再问你们,唐秉在狱中被人下毒,此事可有知晓内情者?”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回道:“启禀大人,属下们不知道。”
柳文海蹙了蹙眉头:“当真不知?本官问起此事不是要追责,而是要彻查当日唐秉被下毒的真相,若被本官发现你们其中有隐瞒不报者,本官定不会轻饶!”
话说到这里,才有一人踟蹰着上前一步,吞吞吐吐的说道:“回大人,卑职……知道此事。”
柳文海闻言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堂中只留下他一个。
柳文海:“报上名来。”
那狱卒道:“卑职,方逸思。”
梅擎霜挑了挑眉:“浩歌方振荡,逸翮思凌励,好名字。”
方逸思汗颜:“承蒙五皇子看得起,卑职一届粗人,名字是父亲起的,卑职……卑职并不知道什么意思。”
梅擎霜笑了笑:“无碍。柳大人第一次问话的时候,你为何不站出来?”
方逸思为难道:“回五皇子的话,卑职自知有罪,数月来一直寝食难安,适才大人问话的时候,卑职便知此事定然已经东窗事发,只是因担心会连累家中老小,故而不敢贸然领罪。”
大理寺卿章大人疑道:“连累家中老小?你既在刑部当差,便应当清楚我朝对于有罪之人的刑罚,你所犯的并不是什么大罪,本就牵涉不到家人,为何这般顾忌?”
方逸思苦笑了一声:“诸位大人秉公办案,卑职自是不担心,但是……”他叹了口气,没能说下去。
四人见状有异,大理寺卿便朗声道:“不必有顾虑,尽管直言便是,若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等自会为你做主。”
方逸思闻言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小人,多谢诸位大人!”他定了定心神,将几个月前的事娓娓道来:“卑职家住宣化坊,几个月前的某日,卑职散衙之后回到家中,发现院子里坐着一个头戴帷帽的陌生人,卑职心惊之下本想捉拿对方,奈何那人武艺之高,远在卑职之上,故而卑职未能将其制伏。”
“那人见卑职对其甚是戒备,便对卑职说他并无恶意,只是想要卑职帮个忙。”
柳文海眯了眯眼睛:“什么忙?”
方逸思继续说道:“他给卑职留下了一瓶毒药,要卑职给唐秉送饭之时,将那毒药加在唐秉的饭菜之内。但小人心知此事违背律例,是故嘴上答应了,但暗中却将毒药换了。”
御史中丞秦大人疑道:“你既然知道此举有违律例,为何不将此事报与柳大人?”
方逸思哀叹道:“大人有所不知,对方以卑职父母的性命作威胁,声称若敢将此事上报给柳大人,便……便要他二老以后出门小心些!”
“岂有此理!”御史中丞怒道:“这群积棍!眼里没有王法了不成!”
梅擎霜问道:“当日那人给你的毒药你可还留着?”
方逸思道:“回五皇子的话,卑职留着,一直放在家中,未敢使用过。”
“嗯,”梅擎霜点了点头,又问:“他们让你下毒杀害唐秉,除了威胁之外,还有没有许给你什么好处?”毕竟这种事可不是小罪,若没有一点儿甜头作为安抚,谁敢死心塌地的去当这个帮凶。
方逸思果然回道:“有的,对方给了卑职一张银票,说是事成之后,可以到钱庄去兑银子。但……但卑职于心难安,是以卑职将那张银票与毒药放在一处,并未前去兑换。”
梅擎霜闻言思忖了须臾,而后对柳文海道:“烦请柳大人派人与他一起回家拿取证物。”
柳文海依言照做,那边方逸思刚退下去不多时,便有另一拨差役回来了,是先前派出去搜查安王府的那些人。
柳文海问道:“可查到从赌坊逃匿之人的踪迹了?”
其中一人道:“回大人,已经捉拿并带回来了。”
这波人在去安王府之前,曲皓星便接应颜松落,早早的将其藏在了府内。
刑部的人搜查之时,颜松落故意从安王府后门溜出,做出一副不知被人发现跟踪的模样,将衙役引到了赌坊博头藏身的酒楼。
他身手好,是以进入酒楼之后立马便没了踪影,衙役们却笃定颜松落是来此通风报信的,故而将酒楼团团围住,一间一间的搜查,终于搜到了那博头。
柳文海道:“将人带上来。”
那博头便被押至堂中,赌坊的契据只有博头才有权书写,其余已经被逮捕的人早已一一对比过字迹,都与那张元书纸上的字迹不一样,如今只剩眼下这一个,柳文海便开门见山道:“堂下之人,且比照这张契据重新书写一份。”
那博头战战兢兢的,不明白自己藏得好好的怎么就被抓到刑部来了,因此惊惧之下不知该作何反应,柳文海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衙役备好了笔墨放到那博头面前,博头跪在地上,只看了一眼那张契据,便愣住不动了。
几人见状有异,柳文海试探道:“为何不动笔?”
博头惊疑不定道:“这……这张契据的字……”
柳文海质问道:“这张契据是不是你所写?”
博头十分迟缓的点了点头:“是小人的字迹不假,但……内容不是这样的。”他又细细看了一眼那张契据上的内容,而后惶惑道:“不是……这不是我写的,这张契据我记得,本是写给那昭国质子的,并非什么秦老六!”
昭国质子?兰松野?他怎么也牵扯进来了?
柳文海皱了皱眉:“你是说,那公子兰也去安王的赌坊赌钱?”
博头上前膝行了两步,急忙道:“是!就是他!他从除夕之前便来赌坊赌钱,欠下了不少银子,后来赌债还清了,小人便写了张契据给他,那契据的内容与这上面的一模一样,但名字却换成了什么秦老六!大人明鉴!这不是小人写的那张!定是有人模仿了小人的字迹仿写的!”
三司的三位大臣相顾而视……此案怎么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梅擎霜倒是比他们三人都沉稳不少,闻言说道:“既如此,便去质馆,请那公子兰来一趟吧。”
衙役领了吩咐,便带人出去了。
①:出自柳宗元《驳复仇议》,原句为: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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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审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