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是日略有阴雨,愁云惨淡。
皇陵仪仗队伍绵延近数百米,精兵齐整、侍从挺拔,皆神色凝重。两顶玄青车马轿并排而列,在一片噤声中静静伫立。
左侧车马轿前,有两名侍从跪在一旁,手扶两张“戏水游鱼”的青花瓷瓦双花矮凳,恭敬候着。一道令声传来,有贵妇人下了宫内撵,由三五侍女拥围着走近,只见来人姿容端庄,虽减卸半数珠翠首饰,观之略显悲戚,却也气势不减,此妇人正是张皇后。
新皇钟离遥尚未举行登基大典,行各项朝廷继任典礼,暂不能以皇帝之名封定先皇之后宫诸众何去何从,因此,宫中上下仍暂称其“娘娘”,居中宫位分,暂以张氏表之。
谢祯依职正清点兵马仪仗及侍从,见她走近,方拱手行礼,命两方统领各自核检去了。
张氏任由侍女扶着,与他擦肩越过,走出几步方又顿住,回首看他,“谢将军?”
“是。”
“两年的功夫,如今倒是越发挺拔了。”
谢祯仍拱手站着,“回母后……”
“将军如今战功赫赫、封赏萌荫,京外田宅封地数百,早已不是当年的‘外姓皇子’,何以称‘母后’?”张氏淡淡看了他一眼。
“娘娘恩德,断不敢忘。”听得出弦外之音,谢祯却不辩,心下只生出疑云,不知张氏为何随行。
“将军果然一如当年,心有孝悌。”张氏行至轿前,踏上那张双花矮凳,却又止住动作,“想将军那时,走马乘轿,甘做车凳,比这‘戏水游鱼’踩的倒稳当些。”
说罢,并不着急上轿,只把矮凳上踩着的那只脚也收了回来,笑看他,“将军,是也不是?”
谢祯收起心下疑虑,神色却并无异常,只是抬手解了腰间佩刀,令侍从接过,在众人略为惊诧的神色中,这才说道,“抚育之恩无以为报,愿为娘娘躬身效劳。”
他撩袍欲跪,风起发间,便远远闻的一声,“祯儿。”
谢祯站定回身,众人也皆回神,忙叩首行礼。
只待那尊贵龙撵落下,钟离遥含笑走近,“素知母后牵挂祯儿,但今日要紧万般,若要叙旧,也该放在日后才是。”
“君主所言极是。”张氏微笑,淡淡道,“本宫见将军身量见长、不似当年,略寒暄提醒两句。花开荼蘼,人行高处,到底不可忘了本分,纵是江水东流日,将军也该时刻谨记出身才是。”
“正是。母后不说,朕倒忘了。”钟离遥抬手给谢祯拂了下肩膀不可见的微尘,示意侍从把佩刀为他戴上,方才负手叹息道,“朕的好祯儿,甚威风呢!不过……既是先皇亲封的皇子,将军确实该时刻谨记,一言一行,俱应是皇家儿郎的尊荣风采——”那话锋一转,略含警告,“万万不该叫旁的人作践,免得伤了自个儿的身子,朕,最是心疼了。”
张氏微微一笑,并未出声,只踩着双花矮凳上了轿撵,珠帘幽幽半遮着。
侍从候着,一并服侍皇帝上轿。
见他欲和张氏共乘一轿,谢祯随即上前半步拦住人,神色凝重,“兄、君主……”
钟离遥回身,对上他的目光。二人对视几秒,交换了个眼神,却并未言语。片刻,钟离遥微笑点头,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祯怔怔不语,目送他上了轿撵,方才从随行队伍里退了出去。
“诸事已备,主子爷,可否启程?”德安在一旁轻声道。
钟离遥点了点头。
轿撵四面的重工布制帘幕倏然落下,最外层的珠帘凄凄摇荡着。
“发引。”
哀声遍地,跪拂痛哭。奠仪发引者,念诵康穆皇帝生前功绩。礼毕,丧旗高举,仪仗队伍缓缓行进,在压顶的乌色中,更显沉重肃穆。
轿撵之中,张氏落泪不禁,“先皇治世二十五年,心系天下,顾念生民;自本宫伴先皇以来,便常见他执笔批阅奏折至深夜不寐,想必是积劳成疾,神思忧虑,才伤了身心。”
“先皇勤勉,又是至情至性之人,一向如此。所谓过哀伤身,母后万万不可多作挂念。”钟离遥开口,似有深意,“多年来,母后抚育皇子、治理六宫,又时时关切上下,已是解先皇之忧;先皇虽已不幸,但皇子各有所成,既传先皇之德,母后自当宽慰才是。”
“是了,现如今,国家调理,本宫实在宽慰。”张氏道,“再想及皇子们干才出众,更是替先皇高兴。就连谢祯,如今也已统御重兵,疆场扬名了。”
“御马扬鞭,行军布阵,谢祯乃是称将之奇才。”钟离遥微微一笑,“借道谷门,夺柳州、吞固陵,想那蛮夷戎狄,皆鸣金收兵,不敢轻举妄动,赫赫战功,朕闻之大快!”
张氏握住皇帝的手,颇显苦心,斟酌道,“谢祯乃是‘外姓皇子’,如今手握兵权,便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少不了有异心。纵然仁德,到底该心有堤防才是。”
“母后思虑周到。”钟离遥微笑不辩。
“今日见那谢祯,倒像是不知本宫随行。”张氏笑道,“难不成,君主竟未曾透露与他,如此看来,可正是信他不过?”
钟离遥笑而不语。
“君主对他,倒是一视同仁。”张氏收回手,“岂非不知外人到底是不如血亲。”
“朕对启儿,何曾不是一视同仁?”钟离遥叹息道,“其才不足以安邦国,其勇不足以定疆土,他若是能安分守己,朕自然也视他为手足胞弟,母后……以为如何?”
张氏并不接话,只道,“朝堂之事,自当由您决断。这普天之下,又何敢有旁的心思?”
“素知母后贤明晓义,果然不虚。此行路远,您略作歇息吧。”
钟离遥含笑应道,旋即阖眼养起了神。
张氏方收紧罗帕端坐,双手交叠,缓缓探入袖口,面上却只带着一抹笑容,颇显慈意的看着这位新皇帝。
钟离遥今日身着白色素衣,领口盘桓着用金丝线绣成的五爪龙,眦眼怒目,威严异常。纹绣的针脚整齐精致,乃是双子绣的工法。
传闻当年敬贞皇后女红出众,曾传授少府司绣娘一种新的绣法,针脚两两交织、极为细密、精致无二,坊间称“双子绣”,自其过世后,先皇便下令只有东宫制衣保留此技法,以怜慰幼子。时过境迁,如今会此技法的绣娘也不过二三人了。
张氏细细看着,当下思虑万千,手心渐渐沁出细汗,随着轿撵摇晃,出城数十里,金属也生起温度,渐渐几乎紧握不住。
轿外只有细碎有力的脚步声,一路风平浪静,闻得侍从轻声交递言语,“再有三里路,便也到了。”
似乎时间越来越焦灼一般,张氏手腕紧了力,一再凝神注视,又待半晌,仍不见变故,却有风雨吹拂,雨水细密落了下来。
眼见风雨声交叠,愈发浓烈起来,她稳了稳心神,忽从袖中拔出一柄匕首,寒光闪烁在一双眼中,映着双手高举,刀刃笔直,一双腕子发紧用力。
“母后。”钟离遥忽然开口了。
张氏刀柄回握,迅速掩了袖中,心中鼓擂惊怕,却未敢出声。只见他仍旧闭目养神,口中平静说道,“保和宫中的芙蓉开了,是先皇当年亲手种下的。”
话音落下,轿子忽停了,闻的轿外一阵喧闹,有人沉声呼报,“叛贼已被擒拿,待君主发落。”
钟离遥终于睁开双眼,看着端坐在一旁的张氏,意味深长的微笑道,“母后毋需惊怕,皇陵尚远。”
说罢,又握住她的手,“叛贼既已擒拿,母后倒不如随朕一起到保和宫赏赏花,如何?”
张氏略一惊,忙抬手撩起帘子,眼见古朴幽深、阶梯数百,两侧古木参天,绵延不尽,一道双扇院门上书:保和宫。此地,正是先皇在世时所建的用于斋戒礼拜的静心别院,供养佛僧二十余人,侍从数百。
花容惨白,登时无言,锦衣华服中的双手依旧微微颤抖着。
钟离遥不再多言,只掀起帘子,手指一抬,德安随即明了,忙令道,“落轿。”
谢祯扶新皇下轿,目光在他身上观照数个来回,见其安然无恙,方道,“事出紧急,臣弟怕惊扰陛下,故划拨三队并行,转此别院,望陛下恕臣弟不告之罪。”
钟离遥看他,此刻眉眼流转着淡淡的风采,“未能敬送先皇,实在是不孝。”
谢祯正要告罪,钟离遥却轻笑道,“不过也难得,芙蓉花开正好,追慕往日光阴,想必先皇亦不会怪罪。故地重游,祯儿可还记得往年光景?”
“谢祯记得。”谢祯从德安手里接过雨伞,静静站在他身边,“在外行军之时,常梦回此地,想念……想念兄长异常。”
钟离遥望着幽幽风雨,“朕也是。”
雨幕中,两人并立,一黑一白,挺拔如玉树,静默似钢刀。
“如今……”
“如今,一切妥当,只等您——荣登大顶。”
“那高处不胜寒,有将军伴着,朕也安心几分。”钟离遥盯着风雨中颤抖着的花瓣,意味深长的笑着,“如斯,再狂的风雨,终有将息的一日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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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前情四:花开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