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期刚过,钟离遥瞧着记载百官职务权责的花名册,颇有兴致的叹道,“这个天司府怀令之,颇有意思。朕曾在太学寺同他有过几面之缘,未曾想年轻轻轻,如今已官居二品。”
德安在一旁候着,笑道,“听闻天司府多异才,乃修奇学,擅天象推演、吉凶卜筮,想必怀天司定有过人之处。”
“德安可记得太学寺曾有一子,天生异瞳,见朕第一面,便叩首不起?”
“奴才记得,主子爷问他可有事要禀?奈何此人就跪在那儿,也不吭声。”德安略一回忆,惊诧道,“莫非此人便是怀天司?”
“正是。”钟离遥笑道,“先皇入陵及各项奠仪尚未定下时辰,朕倒是该见他一见。”
德安问,“主子爷先见,是否即刻传谕,召见天司?”
“不必,此人行事怪异,先皇传召尚有托病之时,亦不着朝服、不行大礼,朕略有耳闻。”钟离遥道,“备轿,朕要亲去天司府。”
德安应旨,轿撵过三殿,侍从十数,过午。
天司府内,各项仪器机械精密运转,正中浑仪篆刻精致,三层金属制圈层叠相交,上有密集线度标注,内圈两层依序缓慢转动。
庭中左右悬置日晷、漏刻,以作日夜时序记录,穿越此庭,中有一水运浑象仪,以水流为动力,浑仪、浑象、报时机构一体天成。庞然巨物各有妙用,观之颇感震撼。
“朕幼时到过此地,当年尚未有如此气派,”钟离遥略一环顾,道,“先皇在位期间,曾三次下令修缮督造此府,如今果然更为可观。”
“先皇圣明,”德安在一旁候着,“奴才听闻天宝七年洪涝之灾、天宝十年地动之害,皆是由天司府预先推演而出,方才能未雨绸缪、保重生民。”
钟离遥点头,道一声,“正是。”
正说着,怀令之已得了接驾的声令,匆匆前来迎接。只见他身着间色私服,青带紫衣,腰颈银铃两道,异瞳雪肌,相貌过人。
原道是此人不行大礼,却未曾想他踏出殿门,尚隔五步之遥,便立即恭敬叩首在地。俯身之间,衣带翩然,银铃微弱响动,颇有几分玄风道采。
钟离遥负手站立,瞧着远远跪着的人,却微笑问道,“此非休沐之日,怀卿为何不着官服?”
怀令之似有不解,抬头望着钟离遥。
旁边接驾的弟子忙道,“君主恕罪,先皇怜惜天府,故特此恩典。”
“既如此,”钟离遥笑道,“一切照旧便好,怀卿也不必多礼,请起吧。”
“天人亲临,臣正有要事禀告,”怀令之起身,侧身引道,“可是紧紧的正事儿!此刻已将卜笺演略已布置妥当,该请您随臣入内庭来。”
“哦?”钟离遥微笑,“怀卿未卜先知,竟知道朕要来?”
“天子圣光俯照,尚待今日,不瞒陛下,臣候守已久。”怀令之请他入幕,左右屏退。
德安刚要开口,钟离遥便摆摆手,令众人都退下了。
霎时,幕帘之后唯有二人相对,待钟离遥入座后,怀令之跪坐面前,仅一桌之隔,桌台五色沙土积叠隆陷,卜筮卦盘已现吉象。
怀令之开门见山,问道,“君主,您可知‘三元劫’?”
“略有耳闻,传说是三年一劫,或天灾或人害,闹的各处不太平,人心惶惶。”
“天宝十三帝崩,向前推之,天宝十年地动,天宝七年洪涝,天宝四年蝗灾,此为先皇三次修缮天司府之因果。”怀令之正襟危坐,抬眼看向皇帝,“天宝一年大旱,此三元劫,无不印证。”
钟离遥略是一顿,“改元之年,却只间隔一年。”
“宏治十一年,敬贞皇后薨,先皇深感悲痛,故改年号为天宝,自此为天宝元年,”怀令之忽止了声。
原来这敬贞皇后,正是钟离遥生母,先皇怜惜当年太子丧母,遂立张氏为后,在其养下,宫中上下噤声,鲜少提及此般伤心往事。
“无妨。”钟离遥道,“如此说来,可推至宏治九年。”
“是。”怀令之道,“宏治九年西域来犯,宏治六年边疆苦战,宏治三年山火接连,宏治元年则是匪徒猖獗起了兵,此为先皇登基第二年,亦是陛下出生之年,自此异象频显、吉兆影随。”
“如何?”
“据天辰薄记载,此年北辰辉盛,并有七星移位,此后每年轨迹环并,直至如今。”
怀令之示意钟离遥去看桌台,遂抚袍挽袖,躬身以星盘卦象推演之,手上行云流水,口中方说道,“星海连珠,剑指北辰,七子拱月,巨日归位,主富贵鼎盛。此子出,号令四海八州,则天下昌,拓疆土、行历法,农耕水利,律法革新,诸事百顺,无往不胜。”
好一个号令四海八州,这等威风!
钟离遥俯身靠近,凝眉问道,“此子何在?”
怀令之忽吞声不语,只是用一种庄重严肃而沉迷的目光紧盯着这位新皇。良久,方道,“三百年局势汹涌,此子乃砥柱中流。”
钟离遥轻笑一声,方回身依座,垂眼沉思。
怀令之抬手盖住正中八卦莲花印,身后正在旋转的仪器戛然止住,他往前探身,迫切而神秘的看着新皇,“一朝乾坤落定,百年河山不改。此中命定,唯一人尔。”
钟离遥紧盯着面前这张苍白漂亮的面孔,一双异色瞳孔略显诡异,此刻二人之间,竟有一种对峙的潮流涌动。
怀令之唇色寡淡而吐字坚决,“唯此子,担此天命。”
“三百年后,何如?”
怀令之拂袖一推,“如烟尘泯灭,荡然无存。”
钟离遥面色平静,“此子何为?”
“七子拱月,俱有星位,四方来贺,天下臣服。”怀令之重新布演,身子也退回原处,恢复原来冷淡面目。
钟离遥含笑,不接这茬,却转了话锋,笑道,“几年前太学寺内,朕与你尚有几面之缘,你可记得?”
“臣一时惊惧失态,还望您恕罪。此后便朝暮盼守,唯有再见天人,”怀令之再度盯紧人,“君主实非常人,天命加身,不得不为。”
“果真如此,倒也罢了。”钟离遥轻轻拨动八卦莲花印,身后的仪器随即恢复转动,齿轮金属形制发出恢宏而沉闷的声响,“先皇宾天,举国悲恸,怀卿此刻当核准时辰、做好分内之事,唯一丧一典,俱尊天命,如此而已。”
怀令之知他所说是国丧与登基大典,便垂首收声,一言不辩,只低低的跪了下去。
钟离遥起身罢,拂袖往外走去,至幕帘门口却又顿住脚步,回首看了他一眼,方才离开。
怀令之始终俯身跪地,两道目光追随着皇帝那双绣着九龙吐珠的靴子,丝线似乎闪烁着金光,影影绰绰映衬着他异色瞳孔中的热切,这样炙热的目光如此隐秘而低伏,直至消失在幕帘处。
天司府外,有身影一跃而下,回身遇见正巡逻的侍卫。
只见对方抬头略望了一眼檐角,拱手问道,“谢将军,您在顶上干什么?”
谢祯面无表情的回道,“巡查。”
时逢九月初七,天司府观仰星辰,依时上报丞相,核准了日子递了笺子定下时辰,钟离遥亲批,定于初九辰时下葬。
是夜,近郊,距皇陵约二十里路。
一间民房中,灯影绰约,有私语窃窃。
“我儿,明日可是最后一击,务必功成。”
“舅舅大可放心,宫中已传来密信,城中侍从兵士千余,骁将百骑,并设轿撵三尊以混淆视听,”说话者似胜券在握,“骑射弓箭、滚石火引均已齐备,此行宁可错杀,定不留情。”
“万不可轻敌,你可知那镇疆小儿绝非善茬。”
“凭他是个煞星,也得与阎王低头。”
正言语间,飞鸽落了窗柩,咕咕一声,说话人便止了声,半晌,又剧烈咳嗽起来,直至平息,方道,“计划有变,明日的入葬行军将分付两拨前往,若是打扫惊蛇,纵有百般本领,取他性命却也难如登天,舅舅可有他法?”
“事到如今,却也得赌一把了。”
两人不语,唯有目光遥望皇城宫殿方向。
那灯火通明、宫殿林立之处,侍从卫兵正步履匆匆、加紧巡察,各事务总管均是面容紧绷、行事谨慎,数百人来往间置办清点器具,香烛银蜡、火纸万封,特制葬物千数,琉璃宝珠、翡翠如意百柄,林林总总,骄奢不已。
钟离遥伫立亭中,望夜色灯影,心中慨叹。
“天下疆土四裂,东西蛮夷虎视,国家连年天灾**,百姓安身立命尚且艰难。纵有富余,也不该如此骄奢浪费。”
“主子爷怜悯苍生,实乃仁德。”德安低着身子,劝慰道,“毕竟是先皇的身后大事,想来……丞相大人不敢怠慢,若是依着祖制,如此也不算坏了规矩。”
钟离遥静思不语,德安不敢打扰,便退到一旁去了。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有人来报,原是张皇后传来口谕,道是:今日宫中沉寂,触景不胜悲恸,愿与陛下共乘一銮,随行入陵,望陛下垂怜抚育之恩,予以首肯。
钟离遥仍望着这寂寥夜色,却是头也不回,含笑道,“母后有心,朕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