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钟离启日日训学东宫,纵使心中百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倒是贵妃私怨许久,与钟离伯巧言语抱怨了几遭,钟离伯未曾理会得这母子二人,几番下来,便也认了。
再说回谢祯,旧伤早已痊愈,又得了宫人悉心照料,身姿体魄长得颇快,加上勤奋习练,如今愈是显得挺拔英气。
钟离遥仔细观量他几番,嘱咐道,“祯儿近日正长身体,令少府量制几身新衣,既已临近年关,方显气象更新。”
谢祯闻罢,松了弓箭,停转手中动作,“哥哥,已近年关了吗?”
“然也。”钟离遥举弓射出,目光落在远处,口中方说道,“宫中各处,正张灯结彩,悬红挂绿,再有□□日,便是逐除(除夕)。”
“祯儿虽未曾亲历,却也知热烈非凡,笙鼓歌舞,震彻长夜。”他停顿了一会儿,才道,“听闻寻常百姓家,除却歌舞,还有字谜灯会杂耍各类风俗,直至正月十五,方才罢止。往年便是由娘亲将那热闹一一讲与我听,不知哥哥可曾见过这番景象?”
钟离遥思绪浓重,沉默一会儿,方才道,“本宫也未曾见过。”
“哥哥可有心事,为何几日来,愁眉不展。”谢祯问道,“今日举弓,更是频频失手。”
钟离遥并未回答,反而问道,“祯儿,你可思念亡母?”
“思念异常。”谢祯随着他的视线看向远处,轻声说道,“娘亲病故时,谢祯尚见院中腊梅如雪,好看至极。如今不过几年,却连她的面容都记不真切了。就连她早早备下的历年新衣,也已穿不下了。”
“本宫未曾想过,如此,便是祯儿珍爱梅花之故。”钟离遥轻笑了一下,走近他,伸手去抚弄他的衣襟领口,为这举弓生出来的褶皱颇感疼惜,“这可是你亡母为你缝制的最后一件衣裳……”
见他顿住不语,谢祯便抬眼看他,却只见东宫殿下盯着衣襟领子,似有愕然。
那衣襟领子内里衫处绣着一朵梅花,正是栩栩如生。谢祯不明所以,便解释道,“娘亲素爱梅花,故而每件衣衫皆有此花样。”
钟离遥怔怔了片刻,方才将他拉近自己身前,缓缓的替他拢紧了衣衫。半晌,似震颤般低低出声,“故人芬芳去,腊梅香自幽。”
谢祯较他尚且矮半个头,正贴近他胸口,听得那句轻吟,似叹息又似震惊,只呆愣愣的不出声,更觉动弹不得。
半晌,钟离遥垂首道,“此事,除天地知,唯你我尔。”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谢祯鼻息间萦绕着一阵柔和宁静的龙檀香,他目光紧紧盯着那白皙脖颈在日光浅淡照耀下,如鎏金般的线条潜入衣衫,只剩咫尺的狐裘领子随风起伏,竟是一个字眼儿也未曾听得进去。
见他两颊红扑扑的,钟离遥微微蹙眉,问道,“祯儿,可曾听得?”
谢祯痴痴点头,忽然说道,“哥哥好香。”
钟离遥抬手握住他的下巴,要他对上目光,只紧盯着人,复又说了一遍,“祯儿若想留在宫中,便须牢记,衣衫花样之事只可你我知晓,你可明白?”
见他神情凝重,面目紧肃,谢祯这才回过神来,拧眉点了点头,“祯儿明白。”
不知为何,钟离遥并未说明缘由,谢祯却也不去追问。及至晚间,谢祯便将其亡母所缝制的衣衫挑拣出来,坐在床边愣愣看了许久。片刻,他俯下身去,将面容埋进衣衫之中,喉咙发紧。
德喜问道,“谢公子,可是思念母亲?奴才……”
只听他埋在衣衫里,轻声道,“德喜,请帮我架炉火来。”
绿火霹雳,铜色竞红,火舌舔舐着衣衫,燃的越发热烈了,宫殿中烟尘生起,谢祯咳得厉害,眼角两行清泪滚烫,那滋啦呜咽的雾气中,似有容颜如旧,落梅如雪。
“谢公子,为何不令老奴……”德喜咳了几声,“拿到殿外……”
“亡母所赠,谢祯当亲手作别。”
“谢公子为何要……”
“无他,谢祯不想沉湎过往,如今既得殿下垂青,便该辞旧启新。”
德喜静静垂首,望着那火焰映红、泪痕尚干的面孔,竟觉得英气坚毅,不似小儿姿态。
宫中四下喜悦,唯有东宫与中宫反添了寂静,两侧并不见色彩装扮。自那日校场返回后,谢祯接连几日不见钟离遥,问及德喜,方听得惶恐讯息,中宫皇后卧病不治,已显征兆。临近年关,竟无一人敢言及此事。
“娘娘旧疾每年易发,却不似今年来的迅猛,入了冬便艰难度日,下了几幅猛剂竟都不见效。”德喜轻声道,“主子爷衣不解带,于宫中伺候。倒是前几日便吩咐下了,公子若有短缺急要,可随时差奴才前去禀告。”
“谢祯并无短缺。”谢祯眉头紧锁,问道,“可知殿下何时回宫?”
“奴才不知。”
谢祯紧着心绪照常完成功课,心中忐忑不宁,夜间更辗转难眠,又过二日,及至腊月二十八,这日,他思索半宿,至后半夜方才勉强睡下。
他只觉的眼皮略一搭,就让人唤醒了。
只见德喜满面惶恐,“公子,快醒醒,殿下急召,要您速至中宫。”
与他预想中的场景大为不同,钟离遥并未悲恸嚎啕,只是安静站立一旁,负手凝神,面色虽有不忍却极为克制,只余眉眼泛着粉红,至淡至浓,竟显悲情动人。
见他来到,钟离遥便轻声道,“母亲,正是此子,那日诞辰,您已见过。”
谢祯跪在榻前,乖乖凑近前去,及至众人退出珠帘之后,方才听得里面一阵悲吟。
赵舒艰难抬手,抚着他的面颊,颤抖着叹息,“早该想到的,舒儿,我竟是早该……想到的。”
谢祯不知所以,望着她苍白面颊上滚滚两道泪痕,竟也自觉眼眶酸涩,热泪争先涌出,这一幕竟似那年母亲病故,重重叠叠在眼前迷茫模糊起来。他实在仓皇的不知所措,又吓得噗通噗通往地上磕头,他呜咽恐惧的厉害,“娘娘,求求您不要死。”
赵舒猛烈的咳了一阵,又艰难伸手,想去拭他的泪。
谢祯怔怔的垂泪,嗓子里低低哽咽出一句近乎哀求的声音,“求求您不要死,您死了,哥哥就没有母亲了。”
赵舒哀恸的盯着面前的少年,眉眼竟显得英气如许,隐约可见那黄沙飞扬的伟岸身影,更见少女那坚毅隐忍的决绝神情。
他本该是那人前风采飞扬的世家儿郎,又或是金蟒座上指点江山的北辰星,如今竟只是宫墙之下,偶尔得了怜惜的无知小儿。
思及此,不由得悲恸悔愤,一时张张口,竟沤出血水来。
谢祯忙乱抓了衣衫帕子为她擦拭,泪水仍是滚滚而下。
“如此,便好……”赵舒颤颤的伸出手去,“舒儿……”
谢祯的哭声滞在喉间,只望着榻上之人那喉咙滚了一下,咕咚一顿,似卡住般,又缓缓滑下去。声音忽然被吞没了,他大口大口的喘息两下,肺里方才得了力气,只把那一声呜咽吐出来,“哥……哥哥!”
钟离遥掀了帘子,阔步迈进去,方见了眼前这般狼狈景象。谢祯面颊上还沾着血迹,手中捧着满是血痕的帕子,面上涕泗横流,身如筛糠抖动着,只如惊弓之鸟直直跪在榻前。
皇帝惊颤半晌,失了力般坐伏在床榻边。
此刻,奴才们也只敢跪倒一片,顿时单调而哀恸的嚎哭之声似在荒野回荡着。
钟离遥面色沉寂,却一言未发,只沉默着直直跪了下去,继而深深叩了三个头。半晌,方才站起身来,近前捞起谢祯,似抱似裹着拖出人去了。夜色深深如许,隆冬寒风呼啸,谢祯伏在他怀里,几乎站不住。
钟离遥几乎就是如此拢着他,勉强靠在榻上歇息了一晌。
未大会儿,天色便明了。
谢祯终于从他怀里爬起来,睁着通红的眼睛,与他对视着,半晌,才道,“娘娘她……”
钟离遥阖眼,疲倦的点了点头。
谢祯不敢再说,只忙乱的从他榻上滚下来,跪在他脚边,“哥哥,请恕谢祯冒犯之罪。”
钟离遥显得乏累至极,他睁开眼看了谢祯片刻,道,“过来,祯儿,陪哥哥坐一会儿。”
谢祯方才再度靠拢过去,两人像极了寒风里失了巢的雏鸟,依偎着静静颤抖,那沉默竟比风雪更狂盛,直打的心中**。
不知坐了多久。谢祯忽然轻轻凑的更近一些,伸手抱住了钟离遥,“谢祯知道殿下会怪罪,但谢祯只想抱抱哥哥。”
钟离遥低低叹息一声,仍阖着眼,却不发一语,看上去似困倦极了。
再及至辰时,钟离启以训学之名,至东宫请安。
德安守在殿外,只低低行了个礼,“殿下今日不便,二皇子请回吧。”
钟离启一挥手,令下人抬着两个礼盒,并奉上两套印有金色祥云纹样的镶金嵌玉的霁红寿字琉璃盏,轻笑道,“德安,这是我给皇兄的新年贺礼,奉请皇兄圣安。”
“二皇子可知娘娘薨了,殿下悲恸……”
话未说完,却见钟离启故作惊讶的挑了下眉,“原是如此!可这礼物……却也是年年及至腊月二十九日奉上,不知今时今日该如何处置……”
不等他说完,便听得一声轻笑,“启儿有心,便送进来吧。”
钟离启抬眼望去,只见殿中走出一人,神色清淡,微笑如常,衣冠飞扬而风采依旧。倒是身边站着的谢祯,两眼似核桃般,肿胀异常,又发丝凌乱。
钟离启略不情愿的垂首,“启儿奉请皇兄圣安。”
钟离遥道,“前几日耽搁启儿训学,未曾想你竟如此用功,也罢。”他招招手,奴才们凑上前来候着,“今日起,将那千名殿打理出来,任启儿策论治学,诵熟方止,逐除不误。”
钟离启未曾料想有此一出,这与软禁有何区别,不由得辩道,“皇兄凭何如此待我?”
言罢,方又想起来自己失言,训学本是圣上旨意,这番撞上门来实在是自讨苦吃。他便慌忙跪在人脚边儿,自作聪明似的求饶道,“皇兄,启儿自错,饶了弟这一回罢。”
钟离遥抬起脚来踹开他,面上却冷淡微笑着,“再不知好歹,莫怪本宫不饶你。”
钟离启自知他下脚力气不重,得了便宜便慌忙告了退,至此,这场闹剧方罢。不过,丧事上送寿礼,举国论起来,他钟离启都算是头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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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