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薨之礼恰逢年关,皇帝悲恸不已,赞其在貌为恭,在心为敬,追授谥号敬贞,入帝陵,待自己百年之后,依礼合葬。
宏治十一年,改号天宝,视为元年,此年后薨,中宫赵氏,名舒,无字,谥号敬贞。其父赵迎,乃为名将,官居一品,宏治六年于疆场折戟,追封护国将军;其母白氏,乃为名将白裴之长女,承继父业,随夫于同年战死,追封护国夫人。独女赵舒,出身将门,以良淑出众,女红、纺绣无人出其右……
追授旨意字字泣血,皇帝罢朝十日,以慰此痛。
依传统礼制,若生母过世时父亲尚在,则服‘齐哀一年’之丧,东宫则以十日为准。皇帝怜惜东宫年幼,葬礼仪制一切从简,依三日之丧,着素服,斋沐闭门,其余一切照旧,各生活照料不敢短缺。
二十九至正月初九为丧期,宫内逐除不设应典。除禁止歌舞庆贺外,民间一应祈福消灾的民俗活动不作约束,及正月十五灯火可照常举办。此举深得民心,举国感念帝后伉俪情深,便自发撤掉门前一盏灯笼以作悼念。
三日间,东宫殿内跪丧,谢祯则殿外跪丧相伴,二人并不作言语,只沉默守望。间或有寒风吹拂,谢祯面容泛红,却只目不转睛,紧盯着那道挺拔背影,不知作何想法。
德安劝道,“奴才知道谢公子心疼殿下,可殿外寒风吹的紧,公子间或回宫休息片刻,或入殿跪……”
“殿下跪丧,谢祯同感悲恸,回宫,于情不忍,入殿,于礼不合。”谢祯仍盯着背影,轻声说道,“请让谢祯守在殿外吧。”
德安劝不动,只好轻叹一声,候到一边去了。
片刻,钟离遥招招手,德安俯身过去候着,伺候他站起身来,拂拭了靴边儿灰尘。只见东宫殿下踏步迈出门来,微眯着眼,向远处眺望片刻,继而低头看向不远处跪着的谢祯。
德安便将他刚才所言一一秉明,只听得钟离遥轻笑一声,颇无奈的冲人招招手,“祯儿,过来。”
谢祯跟上来,“殿下。”
钟离遥道,“父皇赏了些锦缎,午后你挑选些,命少府加紧做几身衣裳。正月十五,民间礼俗非凡,到时,本宫会带你出宫转转。”
谢祯抬眼看他,光影之下,神情难辨,却不知是喜是悲。闻说出宫,德安心中忐忑,道,“主子爷,宫外人多口杂,难免无心人冲撞了您。”
“无妨。”钟离遥道,“此事本宫自有考虑,你只管去领旨便可。”
“是。”
不消几日,丧葬礼制尽毕,皇帝旨意传至东宫,并附手信一柄,护卫三队于暗中随行,途中境况随时回禀,另有口谕嘱托,令东宫此行务必低调,万不可张扬,礼法事小,安危事大。
至正月十五,天色薄黑,一众侍从随金撵将人送至宫门,便有宫外形制的马车来接。
谢祯随行,与东宫同乘一顶轿子入街,不消时便落了轿,二人拢紧披风,由德安搀着下轿。眼前十里花灯延绵辉煌,街头人影攒动,个个衣着锦绣、面含春色,手中或有执花灯者,或有携采办花样者。首饰簪环、胭脂水粉,糖人灯影、炸豆小吃,无一不热闹非凡、嬉声喧嚷。抬眼望去,百千样式的花灯,形神具备,随风悠悠。
“往年或有舞狮队、高跷表演哩,为何今年不见?”
“中宫花落,今年一应歌舞俱不举办。”
“倒是主子仁心,有花灯可看。”
“待会儿看过花灯,还有‘牌会’可看呢。”
路边二人正谈笑着,自这边过去了。
钟离遥脸色并无异常,只挂着淡淡微笑,“这牌会,可是民间一年一度,广聚英才、群贤毕至的‘应贤茶会’?”
“想必是了,主子爷,”德安道,“应贤茶会分诗书策数三等,士农商贾并无身份拘碍、年龄要求,因解答前需递出个人信牌,常被戏称‘牌会’。”
“听闻应贤茶会乃是商贾游徒,极为热衷之游戏。”钟离遥叹息道,“若是博得二分虚名,得了客卿之贤,也能谋得一官半职。若是本宫没有记错的话,听闻当年外王父府上,便有一名客卿,才华卓越,定战策、谋战时,在军中颇有威望。”
“是了。”德安点点头,回忆道,“此客卿原是没落世家出身,可谓是文武双全,奴才当年还有幸见过一面,可惜宏治六年边疆苦战,年少英豪随将军一同去了。”
“昔人已逝,今人尚在。不如今日,我们也前去瞧瞧。”钟离遥凤目微垂,轻声笑道,“去之前,倒该买几盏花灯,祯儿看看,可有喜欢的?”
闻言,谢祯便从客卿二字里回过神来,随着人群观摩往来风光,心中弥漫着淡淡欢喜。
钟离遥问,“吃个糖人吧?糖葫芦?”
也不等他回答,便招手令人全都买了回来。
没大会儿,便见侍从肩抗一根竹筒,上面插满了糖人、糖葫芦以及一干零嘴儿。另有侍从手中提着几盏花灯,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谢祯手握一根糖葫芦,啃了一口,便连连点头,惹得钟离遥连带德安都笑出声来。
“哥哥,你也尝尝。”谢祯递到他嘴边,钟离遥推脱不开,只好也吃了一个。
德安惶恐,忙双手捧出帕子去接,钟离遥随即会意,舌尖抵着糖山楂略品了品,便趁谢祯不注意,忙将口中吃食尽数吐出,口中只残留一丝粘腻的甜味儿。
再回头时,钟离遥仍给谢祯露出一个微笑,点头道,“好吃。”
谢祯再次递过来,“哥哥再吃一个。”
钟离遥正色道,“此物虽好吃,但万不可贪吃,一个即可。”
谢祯便乖乖点头,继而目光又被更多新奇的玩意儿吸引。毕竟仍是八岁的孩童,走出宫门,少了规矩礼法的束缚,谢祯倒像是撒了欢儿,一路吃一路玩,一路哥哥喊个不停。
钟离遥掏出帕子,一边给他擦拭嘴角的糖渍,一边笑着嘱咐道,“待会儿到了应贤茶舍,万不可如此这般随意奔走,茶社尽是些商贾行贩,若是与人丢了,哥哥也难把你寻得回来。”
谢祯把头拱进他怀里,没说话,只咯咯的笑了两声。钟离遥见他忽作无赖姿态,奈何不得,只好拍了拍他的脑袋。
有街贩见其二人及侍从皆是富贵打扮,主人又年龄不大,便笑呵呵的看着他们,拉拢道,“看小主人兄弟感情甚笃,不如到小的这儿选两块玉佩,留个念儿,作同心之好。”
谢祯闻言从钟离遥怀里退出来,凑近了摊子看了看,又回过头来看钟离遥。
钟离遥微笑默许,随他挑选。
谢祯选了两块玉佩,合则为一,分则为二,镌刻有鸳鸯,式样新奇,色泽略有瑕疵。钟离遥接过观摩一晌,轻笑,“美贤也,有贤者二人,双飞东岳。”
“小主人好眼光,骨肉缘枝叶,正有鸳鸯可表示一二。”商贩讨好笑道“小主人何不拿两块?”
钟离遥放下手中玉佩,笑道,“不知此样饰物,可有材质上乘佳选?”
这贩夫一听,便道,“小主人,您赏脸移步,恰逢少东家过来查账,我们掌柜今日坐店,您何不进去看看?”
这摊贩身后一指,有一气派大敞门面,上书“春和玉庄”。‘春和’二字可谓是响当当,据闻东家姓叶,家中产业遍布,田庄、布庄、钱庄、当铺等悉数囊中,百间不止,财通南北,贸易往来皆有参与。
正想间,那摊贩一唤,门内出来三四个少年,个个衣着光鲜、面容可亲,将钟离遥等人迎进门去了。叙明情况,随即撑开一排饰柜,问道,“小主人请看,可有合缘之物?”
钟离遥凤目微垂,从柜中拣出一枚扫了两眼,随后又漫不经心的抛给德安,“赏了。”
身后少年双手奉着铺着红绸的木盘跟随,见其随手赏了人,颇有惊诧之色,“柜中所列饰物,品质极佳,想却小主人是不曾识得?”
钟离遥笑而不语,德安会意,便敛袖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随玉佩放入木盘中,含笑道,“劳烦诸位。”
前面的两个少年耳语几句,便又道,“小主人,请随我来。少东家正内里查账,我们掌柜的随后就来。”
店面宽阔,烛火通明,后厅却也另有乾坤,两壁玉石琳琅,环佩满目,正中一颗镶金玉珠高悬,在光影的映射中,散发出轻柔的色泽。下设桌椅待客,两侧均设有光滑木台,供客人赏玉把玩。
没大会儿,一行人便匆匆前来,为首之人,年约四十,谈吐老道,面容亲和,开口便告罪道,“实在有事耽搁,还请小主人莫怪,快给客人看座。”
身后一少年,生的是相貌堂堂,一派风流,见人只含笑示了礼,便坐了主人位,见其潇洒姿容,想必便是少东家了。
“无妨。”钟离遥坐下,接过少年恭敬递上的茶。
掌柜的先令人取出几枚制式花样新奇、色彩细腻的成品玉佩,正喜悦殷勤献上去,却见钟离遥挑眉笑道,“劳烦掌柜,略展几分诚意。”
掌柜的又献宝似的请来几个上锁的柜子,一一将整块玉石展示出来,道,“小主人可有心仪的料子,此物乃不远万里至异国寻来,绝对是一等一的材质。”
钟离遥细细饮了一口茶水,笑道,“堂堂‘春和玉庄’,却也不过如此。”
少东家盯着那颗官铸上等印纹纯金锭子细细看了一晌,终于出声了,“小兄何出此言?”
“少东家胸前那块玉倒是不错。”钟离遥似叹息一声,“可惜春和玉庄的好料子,竟不拿来与人做买卖。”
少东家神情一动,笑道,“小兄好眼光,我所戴之物,产自西域,不仅是万里挑一的好料子,更是由多名大师谋定而工造,余料虽有,却也昂贵无比,小兄何以有如何气魄?”
“少东家尽管开价。”钟离遥气定神闲,“若是不忍割爱,也就罢了。此虽非待客之道,在下却也不想强人所难。”
少东家笑了笑,站起身来,“在下叶春和,小兄请随我来。”
二人再入内室,约两炷香的功夫,便相形而出,拱手互礼。叶春和及至跟近两步,“小兄贵姓?可送至何处?”
“免贵姓白。”钟离遥含笑盯着他看了一晌,颇有深意的说道,“送至丞相大人府上即可。”
“小兄慢走,少时相会。”叶春和再次作礼,并送至门外,二人相视一笑,便回首各行其路。
几人行至路上,才有一晌沉默,便听得一句 “哥哥,为何与他相熟至此?”
钟离遥垂眸看去,只见谢祯拧着眉毛,神情煞是严肃,于是笑道,“此人有大才,日后,祯儿自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