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庵。
枯燥的一天又开始了。
言钥作为这方外庵的“编外人员”,并不需要去做早课,所以就算赖床也没人会来说什么。但有句俗语说得对,早睡早起身体好,于是言钥早早就起了床,洗漱过后便在院子里散步了。
虽然每天无所事事很无聊,虽然住在这地方跟坐牢一样,但呼吸着新鲜空气,言钥觉得,也不是没有优点的,至少这里真的很清静。经过这么多年,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几分“超凡脱俗”的气质,要是再年轻十几岁,回到她原本的世界,披个白色纱衣,大概可以去演一演仙女了。
胡思乱想了一阵,言钥又开始琢磨接下来该干什么。
刺绣?太费眼睛。看书?全是佛经。
想来想去,只能再去瞅瞅儿子的信了,毕竟那里面都是名胜风景、轶事趣闻,很有意思,合起来可以当做一本游记来看。
但言钥还没有看多久呢,丹彤便慌慌张张地回来了,进门的时候脚还被门槛绊了一下,直接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言钥很是吃惊,她和丹彤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沉稳的陪嫁丫头这幅模样呢,赶紧走过去扶她,“怎么,出什么事了?”
丹彤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抬起头看着言钥,语无伦次,“小,小姐,外面,皇上,不,小少爷,不是,那个……”
——
对于方外庵的众人来说,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京城当中,谁家兴了势,谁家落了难,皇宫里面,何人夺了权,何人丢了命,这都跟孤立于山巅的寺庙庵堂没什么太大干系。
对于香油钱一半靠香客,一半靠权贵的方外庵,唯一的关系大概就是需要考虑哪家靠山更硬,某些“烫手山芋”能不能接。
接到皇上到来的消息时,主持净明师太还十分怀疑,皇上怎么可能来这里?等见到那个身着龙袍的年轻人后,她就更怀疑了。虽然她们方外庵地处偏僻,但也不至于真的与世隔绝。当今圣上有多大岁数她还是知道的,如今未有国丧,太子也不可能直接登基,那这人……
可那身明晃晃的龙袍,乌泱泱的随从,气势逼人的军队,无一不彰显着此人的身份,净明师太不得不信了,难道真的是她漏了什么消息,京城短短几日久变了天?
——
言钥被丹彤混乱的行为搞得一头雾水,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就见外面出现了一大堆人。
领头那个穿黄衣服的,看起来还特别眼熟。
果然,那个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高大青年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思念与激动,然后跪在了她的面前,“娘亲,孩儿回来了。”
言钥被这一声娘亲唤回了神,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这张脸,不敢置信道,“你是耀儿?”
青年一把抱住了她,声音哽咽,“娘亲,我好想你。”
“真的是耀儿。”言钥也一把回抱住他,会叫她娘,还长得和那个臭小子这么相似的还会有谁,“你终于回来了,你那个老师终于肯把你放回来了,我也好想你啊。”
正当言钥沉浸于跟儿子重逢的喜悦中,失声痛哭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十分整齐的“拜见太后娘娘。”
言钥朝门外一看,一大群人埋头叩首,场面有点诡异。
太后?
直到被一群人抬进了皇宫,言钥还处于懵逼状态。
丹彤一如既往地发挥着她伶俐的良好品质,“这个,放那边,这个,拿走,谁点的檀香,撤走,太后不习惯这味道……”
言钥双目无神地坐着,一言不发,直到丹彤端着一杯茶过来了,“小姐,喝口热茶吧。”
“丹彤,这个梦好奇怪呀。”言钥终于说话了,“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我都没见过皇宫,怎么这地方看起来这么真?”
丹彤有些好笑,不过这也难怪,就连她也觉得现在像是在梦里呢,“小姐,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
“嗯。”
“耀儿回来了?”
“嗯。”
“成了皇帝?”
“嗯。”
“我现在是太后?”
“没错。”
“果然还是在做梦。”言钥眨了眨眼,得出结论,“耀儿又不是个皇子,他就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已经跟着老师游学去了,怎么可能变成皇帝呢?”
丹彤有些无奈,“小姐,虽然这很难以置信,但小少爷他确实成了皇上,这皇宫可不是戏台子,随便就能登上来唱戏的。”
太阳落下了山,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天上,言钥托着脑袋,还在消化着今天遇到的巨大冲击。
这要是个梦,未免也太长太真实了,可若不是梦,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穿越多年,她的主角光环终于亮了?那为什么不是她打怪升级变成女皇?
有人冒充她儿子,故意演戏?不是她自贬,她好像还没有这个价值。
言耀在处理完一箩筐的事情后,终于抽出空来陪言钥了,一进门就见到她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娘亲在想什么?”
言钥听着周围一溜的“参见陛下”,呆呆地拉过了儿子,“耀儿,你是怎么变成皇帝的。”
言耀闻言,脸上露出些许清愁,说起了往事。
“七岁那年娘亲把我送下山读书,我还以为自己真的要从此当个书生了呢。”
其实一开始就想离开的,只是考虑到年纪尚小,身体还未长成,不适合长途奔波,再加上心里实在舍不得娘亲,便多留了两年。
“没想到才两年,养父他便因为心疾走了,连养母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其实是养父胎里带的心疾根本无法医治,拖了那么多年实在撑不住了,养母鹣鲽情深,他也不好叫人家忘了丈夫,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我安葬了两位老人家,本想回去,却碰上了一个自称桐山书院院长的人,学堂的夫子认得他,说他是个博学多才的名士,态度十分恭敬,我便也信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那人并不是真正的院长,而是其双生胞弟卫东陵。
“他说我天赋异禀,要收我当徒弟,我想着娘亲一直希望我好好读书,要是跟着这样的名师,一定会受益匪浅,将来出人头地让您脸上有光,便托人往山上带了信,毫无防备地跟着他走了。”
其实是他略施小计让卫东陵带着自己上路了。
“没想到他到了九河城的时候,竟被人戳穿了身份,他根本不是桐山书院的院长,狼狈逃走之际,居然就那么把我给丢下了。我那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养父曾经说过,他有个远房亲戚在在九河城当衙役,叫李大山,我就想着去找找。结果人是找到了,他却已经为救县令而丢了性命,好在县令张大人念着恩情,也不嫌我只是个远亲,收留了我和李伯伯的儿子。”
其实他上辈子曾经碰到过张楚的弟子李重,几番交谈,偶然提及红豆村,才发现,原来他爹李大山和养父言大石竟是亲戚,只不过后来李家搬到九河城,才断了联系,颇感缘分之妙。
“张大人对我们两个很好,为人学问又高,我想着跟着他念书也算一条出路。有了栖身之地,我就给您写信报平安了,怕您会担心,就没有说出实情,想着等过上几年,我学到本事中了举,风风光光回去接您也是美事一桩。”
其实他从那时候起便正式开始了计划,为了不给娘亲带去危险,已经打算好事成之前都不回京城了。
“后来,我在张大人家里见到了真正的桐山书院院长,他听说了我的事很过意不去,原来那个冒充他的人正是他的弟弟。为了表示歉意,他便将我认做了弟子,悉心教导,又过了一段时间,见我学武也有些天赋,便说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不好,文武双全才能做个真正的人才,又把我送去了华城的一座武馆学习武艺。”
其实是他知道张楚乃卫东羽师弟,进了他家,迟早会碰上卫东羽的,一个天资聪颖还跟他弟弟有这么一番交集的孩子怎能不让人喜欢和心疼呢?但这孩子一心想学武功,作为一个开明的老师他又怎么忍心拒绝,便将他引荐给好友洪鹏。
“可没过多久,武馆的师父就找到了他失踪多年的妻子,非要隐退,带着她去过只有两个人的生活,便将馆里的徒弟都送走了。”
其实是他暗中帮忙,让洪鹏提前找回了媳妇,也提前解散了武馆。他的徒弟大多是孤儿,能往哪放?只能往各个朋友那里送了。
“我也被送到了云城,去跟那里一个有名的刀客杜大侠继续学武功,可惜杜师父不就之后便旧伤复发,去世了。临终的时候,又把我托付给了他的表弟。”
其实杜三很多年前就身中剧毒,江湖第一神医华大夫断言他活不过三十岁,而他的亲人就只剩一个封眠了。
“杜师父的表弟叫封眠,是个剑客。封师父对我也很好,不过他总独来独往的,也不习惯照顾孩子,便带我去了西北,认了西北军的庄元帅做义父。”
其实封眠是个出了名的独行侠,当然不愿意带着他一个拖油瓶,再加上他总表现出一副渴望从军,做个大将军的样子,八拜之交庄元帅可不就是最好的托付人选了。
至于他一个半辈子耗在朝堂里的世家公子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江湖事?
自然是因为上辈子他跟卫东陵真的成了忘年交。
卫东陵虽然有个才华盖世的兄长,处处被压一头,却不曾生出妒忌狭隘之心,反而洒脱又逍遥,时不时还冒充兄长蹭吃蹭喝,天南地北到处跑,什么消息都知道一点。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给娘亲写了那么多“真实”的信,因为那些地方,都是卫东陵曾在上辈子的信中向他提起过的,各种吃食方子也是他写给自己的。
“义父早年失去了妻儿,待我视若亲子,更是将一身行军打仗的本事倾囊相授,我根本开不了口,说自己只想当个读书人。后来想想,当个大将军也挺好的,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也不比中状元差,便也安心在西北军中待了下去。”
其实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好不容易达成目的,怎么可能走?
“后来,义父去世了,我便暂代主帅之职。本想着继续为朝廷尽忠,谁知发下来的军费越来越少,将士们守着西北苦寒之地,吃的却越来越差,心中不满,隔三差五就闹一回。
今年我向朝廷请求拨放粮饷,却是一文钱都见不到,只有户部薄薄的一张纸,说国库空虚先欠着。西北军二十万人,每天都要吃饭,我能从哪里变出银子来养他们。正在苦恼之际,与义父交好的几位叔伯找到了我。
我这才知道,原来三十三年前,前朝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闹市纵马,令义父的妻子跟儿子接连丧命,而后更是毫无愧疚之心。我从不知义父有那样的过去,想到他生前一直都是忠心耿耿,不曾对朝廷有过半分的怨怼,也不禁跟着气愤起来。”
其实上辈子就有过这么一出,庄元帅死后,他的一帮心腹们就盘算着为他报仇,不过那时并没有粮饷短缺之事,再加上闹事的那几个都是有勇无谋的莽夫,所以很快便被祖父派去的人镇压下去了。
“我也是思量了好久,才下定决心起兵举事。其实三年前我当上了元帅就想回来看您的,可那时军中事情实在太多,我一时脱不开身,后来,又有了大事要做,更是不敢回来了。好在上天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儿子成功了,以后,再也不会离开您,也不会再让您受苦了。”
言钥傻傻地听着儿子这些年的经历。
身世凄惨,颠沛流离,江湖历险,拜师学艺,为父报仇,揭竿而起,成就大业,龙袍加身……
妥妥的复仇逆袭大男主剧本啊。
原来她并没有穿成女主角,而是穿成了男主角的……妈?
言耀抓住了言钥的手,“娘亲,您会怪我骗了您吗?”
言钥回过神,见儿子一脸的忐忑,赶紧道,“怎么会呢,傻孩子,你这么辛苦,娘哪里还能怪你。”
“娘亲,”言耀忽然扑到了她怀里,“其实,其实是耀儿有些不敢。我好像真的就是个孤独的命,哪里都待不长,养父、李伯伯、杜师父、义父,明明在我去之前,他们都是好好的,可遇上了我,他们就……我好怕,我怕我回来了,您也会不见了!”
言钥闻言,心疼不已,这个傻孩子,“耀儿,不要胡思乱想,那都是巧合,是他们的寿数到了而已。如今你当了真命天子,他们泉下有知,也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真的吗?”言耀的声音闷闷的。
“当然了。”言钥斩钉截铁。
丹彤在一旁听着小少爷这么多年辛苦的过往,见到这母子团聚的感人场景,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倒是尤大海,作为一个在宫里活了一辈子的老人精,再加上亲眼见证了这位新皇昨日是如何干脆利落地斩杀了旧主,今日白天又是如何雷厉风行地下令除掉了几个蹦跶得特别欢的大臣,现在却露出这番脆弱的孝子模样,略感惊讶之余,又觉得哪里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