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近可以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无他,实在是天要塌了。
西北的庄家军起兵造反,已经打到城外三十里了。
眼瞧着皇帝就要换人做了,这朝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提着一颗心,生怕自己乌纱不保,乃至于小命不保!
不过京城的这番紧张气氛并没有影响到几乎与世隔绝的方外庵。
言钥有一下没一下地拿针戳着一方手帕。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能把满怀的雄心壮志都给磨个粉碎,能把一个半文盲变成精通古文的学者,也能把她这个十字绣都绣不好的人变成一个专业的绣娘,她现在要回到现代去,绝对可以称得上一声大师。
算一算,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五年了,小半辈子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从穿越落地的无措,到后来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发挥一下穿越女的超前智慧,再到最终日复一日地在这方外庵里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再升起,再落下。
她不是没想过逃出去,连耀儿都有了一个新身份,她也一定可以的,办法总是人想的嘛。
但事实就是她真的无法离开,喵的,到底是哪个混蛋想出在这种地方建一座尼姑庵!
自己为什么没穿成一个会武功的侠女呢,不然分分钟用轻功从四周的峭壁上飞下去。
言钥想着想着又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自己一事无成,真是给广大穿越同胞丢脸。唯一算得上成功的,就是把耀儿送出去了,这还是言家默许的结果。
人艰不拆啊。
此时,丹彤一脸笑意地从屋外走了进来,“小姐,小少爷又有信来了。”
“真的,快让我看看。”言钥赶紧放下东西,欢天喜地起身走了过去。
言钥拆开信,仔仔细细读了起来,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原来耀儿这回去了彭城,你看,居然还给咱们写了一道点心的方子呢。”
丹彤也在旁一起看着信,笑道,“奴婢以前就听说,这彭城的桂花糕乃是一绝,这下可真是有口福了,过两天就试试,看它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
言钥笑眯眯的,“一定很好吃,能让耀儿记下方子,味道绝对不错。”
“你看小少爷多有孝心啊,咱们这些年收到的吃食方子都快满一柜子了。”丹彤把桂花糕的方子单独拿了出来,收进了盒子。
一提到时间,言钥就忍不住开始伤感,“也不知道耀儿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小少爷从小就生得可爱,唇红齿白的,现在也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了。”
言钥闷闷地趴在了桌上,“是啊,一转眼都十五年了,我都十五年没见到那个臭小子,他都要把我这个娘给忘了吧。”
丹彤收好了东西,忍不住过来敲了敲言钥的脑袋,“就知道胡说,真要忘了您,这每月一封信,是寄给谁的呀?”
言钥也没在意,继续趴着,“我也就指着这些信过活了,当初还想着反正住得不远,见面也不是难事,结果现在……唉!”
丹彤也有些感叹,“谁知道言老爹会走得这么早呢,才养了小少爷两年就……但也是因祸得福,小少爷居然能被桐山书院的院长看中,收为弟子,也算的上喜事一桩。”
言钥却一下子坐了起来,“提到他那个老师我就生气,耀儿还那么小,就被他带出去游学,天南地北到处跑,也太能折腾了。”
“要不怎么能叫游学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小少爷能有这个机会出去看看,您该高兴才是。”
“我也知道,男孩子多走走多看看才是好的,可这跑得也太远了。把耀儿寄回的信整理一下,我都能画一张整个大夏的地图了。”言钥郁闷地很,“他能写信过来,我却一封信也回不了,隔几天就换个地方,都不知道该往哪寄。还有那个院长,脾气也太古怪了,都不给学生放个探亲假的。”
“有舍才有得嘛,”丹彤安慰她,“桐山书院可是咱们大夏朝学子们最想去的地方了,名士辈出,盛名在外。哪怕是言家那几位正经主子,想进去,那都是难于登天。咱们小少爷这样有福气,被院长收为弟子,多好啊。严师出高徒,再过一两年,小少爷下场科考,必定一鸣惊人,说不定要不了多久您就是状元郎的母亲了。”
言钥苦着脸,“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他小时候我还盼着他成才,出人头地,可现在,我就想见他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能生龙活虎的比什么都强。”
——
京城外三十里。
令一众人闻风丧胆的庄家军就驻扎在此处。
营帐中,庄家军现如今的主帅和将军们正在商量着接下来的行动。
“明日就动手,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都看好了,绝对不能让那几个重要的人逃了。”
“是,末将一定盯得死死的,一只苍蝇都不要想飞出去。”
“那几大世家也要注意,他们私兵不少,别叫他们联合起来,平白添了变数。”
“少帅放心,就那些绣花枕头,也想跟我们这样的沙场将士相提并论,做梦。”
“确定梁王赶不过来了吧。”
“哼,他后院起火,唯一的儿子命在旦夕,哪还顾得上京城这边,连老天爷都在帮咱们。”
“成败在此一举,让弟兄们别放松警惕。”
“少帅多虑了,咱们这一路过来,除了洪城,哪座城池不是不是不战而降,可见这狗皇帝有多么不得人心,这夏朝,气数已尽。”
从前的言耀,现在的言晖之,正披着一身银甲,坐在位子上,眉头紧锁,忽得叹了口气,“也不知义父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
“便是要怪,大家伙一起担着,反正这造反也不是您一个人干的。”副将陶腾闻言,义愤填膺,“元帅忠心耿耿了一辈子,还不够吗?哪次出征,不是把妻儿都留在京中做人质,结果呢,换来了什么,是夫人跟小少爷被太子纵马踢伤,不治身亡。人家是太子,拍拍屁股什么事都没有,稳稳地坐上皇位,连句道歉都不稀得给,就只有我们元帅,家破人亡,当了三十年的孤家寡人,这个仇,他能忍,我们可忍不了。”
见言耀仍愁眉不展,先锋将军邹勇也道,“少帅不必有心理负担,便是抛开私人恩怨,您也没有做错。我们庄家军为大夏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死了多少兄弟,结果如何,飞鸟尽良弓藏,军费年年缩减,今年干脆就不发了,想逼死我们,还不如我们先一起逼死朝廷,您这是在给弟兄们找活路呢。”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言耀的眉头渐渐松开了,“但愿天公作美,明日一战告捷,也不枉费弟兄们跟我一起做这凶险万分的事,当万人唾骂的反贼了。”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只要功成,谁还敢说我们是反贼?”
“就是,届时您当了皇帝,咱们庄家军都是开国功臣。”
“没错,这大夏也是灭了前朝才有的,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
“这话是这么用的吗?”
“怎么不是了。”
“反正败了不过是脑袋多个碗大的疤,胜了可就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
“肯定能赢,京城里就那些个养尊处优的高官显贵,咱们庄家军二十万人,一人一枪也能把他们全扎成刺猬。”
“拿下京城,一切就成定局,哎,你们说,我到时候做个什么官好?我都八年没见着媳妇了,走之前可答应了要给她挣个诰命的,几品官的夫人能有诰命?”
“八年了,说不定你媳妇早跑了。”
“你才跑了,你全家都跑了。”
“我全家就我一个,跑不掉。”
“闭嘴,都这种时候了,你们俩能别吵了吗,少帅还在呢。”
“少帅才不会怪我呢,我就不信,都这种时候了,你们没想着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对了,少帅的生母不是还在世吗,到时候把她也接过来,那便是太后。”
……
眼见原本严肃的作战计划朝着混乱又热闹的话题转变,言耀也未多说什么,反而深深笑了起来。
是啊,会赢的,也必须赢。
他为今天,可费了太多心血了,只许胜不许败!
——
第二天的清晨,伴随着号角的吹起,一切拉开了序幕。
据后来人所说,那一日的京城,被鲜血所笼罩,禁军一开始还拼死抵抗,奈何根本不是对手,伤亡惨重,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长驱直入,冲进了皇宫。
几大世家本来还想抱团反抗,但见庄家军实在骁勇,谁也不想当那先出头的椽子被灭掉,于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旧主丢了性命。谁当皇帝不是当呢,反正新帝要想坐稳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还不是要倚仗他们这些世家旧臣,何必做无谓的牺牲。
皇宫被攻破的时候,有不少大臣正和老皇帝躲在御书房呢。他们中,有的是出于忠义,誓要和君主共存亡自发进宫的,有的是仍抱有侥幸之心,想跟皇上再商量一番找出退兵方法而进宫的,也有的是本想明哲保身,却被怕死的老皇帝直接“请”进宫的。
黄昏落日,远处的云霞像血一样红,似乎昭示着一切的落幕。
言耀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太阳的余辉为那身银甲镀上了金边,久经沙场磨炼出来的气势衬得他瘦削的身影分外高大。
然而等他真正走近了,众人也都纷纷看清了那张脸的时候,齐刷刷的,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都射向了谢家族长,谢承辞。
去年刚丁忧的谢承辞差点脱口而出一声“爹!”但最后关头还是生生止住了,父亲哪有这么年轻,仔细看看,样貌也不是完全的一致,最多有七分像而已。
言耀并未理会,他上辈子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这辈子更不会了。
前世,谢家因为有了他,多了几分生机。他那位外祖父说过,“倒是我言家错过了,要不是有了你,那老家伙得少活好几年呢。”他曾以为,这不过是客套话,如今却有几分信了,今生他没有回到谢家,祖父居然早早地就没了,只差一年啊,要是他活到今日,想必场面会更精彩的。
言耀走向了老皇帝,走向了他曾效忠了一辈子的人。
前世,祖父可一直是朝堂的中流砥柱,祖父走了,他便顶上了,生生撑起了这个腐朽的朝廷。
西北军的军费为什么每年都在减少,今年干脆直接没有了,他其实知道,因为朝廷实在拿不出钱来了。
征战的耗费,贪官的私吞,天灾的频现,再加上皇帝本人的挥霍,国库早就撑不住了。
这回,没有谢太师精神抖擞地为他统筹各方,也没有谢元安苦心孤诣为他多番筹谋,朝堂上一个个大臣心怀鬼胎,只顾着自己口袋里的利益,哪里能稳住这大夏的江山。
老皇帝吓得瑟瑟发抖,“你这贼子,你想干什么,谋朝篡位,大逆不道!”
言耀抬起手中的剑,一步步逼近,“我义父倒是做了一辈子的忠臣,守护了朝廷几十年,可到最后,除了一身清名,什么都没有。皇上,你还欠他两条命呢,你都忘了吗?”
老皇帝似是忆起了当年的事,激动地怒斥,“朕又不是故意的,是那马突然发疯,朕可是被父皇禁足了一个月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怎能忘了忠义为何物,就这样生出了狼子野心!”
言耀眼神冰冷,脚下未停。
我曾秉持忠义,不介意你昏庸,不介意你无能,可到最后,也是你杀了我最爱的人,既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我就不做你的臣了。
永别了,皇上。
言耀手起剑落,这位大夏朝最后一位君主便倒在了地上,眼睛睁的大大的,看起来十分骇人。
初和二十六年,存续了一百多年的大夏朝覆灭了,新朝立国号为周,取周而复始之意。
那日御书房的大臣们,言耀并没有杀,而是放回去了。
目光呆滞回到家里的谢承辞,在亲人们一张张关切面庞望过来的时候,忽得打了个激灵,赶紧冲向了书房,一通乱翻,找出了关于言晖之生平的资料。
庄家军打到京城,当然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早在西北军队异动的时候,消息灵通的家族就开始打听其主帅了。
庄元帅大家都熟悉,是大夏第一战神,耿直又愚忠。自三十三年前妻儿亡故,便一直呆在西北,对抗蛮族,再没回过京城。
三年前,庄元帅旧伤复发,病故。同时蛮族也趁机攻打,战事起,朝廷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将领去接手,西北二十万大军便由其义子言晖之暂代统帅之职。
这言晖之,乃是十年前庄元帅好友带到西北的,小小年纪便一身武艺,深得庄元帅喜欢。不知是不是因为膝下空虚,太过寂寞,不就之后便将他收为了义子,还带在身边手把手传授独门枪法,学习兵法统御之术,西北军上下皆视其为少帅。
至于那位好友,谢家也查到了,乃是枫城的一个独行剑客,叫封眠,言晖之正是他表哥的儿子。表哥去世后,他便收养了言晖之。
谢承辞看着桌上的几张纸,回忆着在御书房看到的面容,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会那么像。”
那个言晖之真的跟谢氏一族没有关系吗?
“来人!”谢承辞猛地一拍桌子,不行,这事一定要弄清楚,再去查,查封眠那个表哥。
另一边,其他从宫里平安归来的大臣也给京城带来了最新消息。
虽说人有相似,并不稀奇,但空穴来不了风,也是常理。
各个府邸又开始忙了起来。
言晖之的生平资料自然不可能只有谢家才有,很多家族都查了的,但各家派出去的人不同,能力有强有弱,自然回报的消息也有深有浅。
比如言家,算是查得最早,也最深的。
言侯爷看着面前的五张纸,出神不语。
十年前,枫城第一剑客封眠带言晖之见好友庄元帅,而后收为义子。
十二年前,云城第一刀客杜三旧伤复发,临终前将养子言晖之托付表弟封眠。
十三年前,华城武馆馆长洪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妻子,决定退隐山林,遣徒弟言晖之去好友杜三处学艺。
十四年前,桐山书院院长卫东羽于师弟张楚家偶遇一孩童言小宝,见其天资聪颖,遂收为弟子,取表字晖之,然言晖之志在学武,一年后卫东羽将其引荐给好友洪鹏。
十五年前,九河城一带爆发洪水,衙役李大山为救县令张楚意外身亡,其后远房侄子言小宝前来投奔,无亲可依,于是张楚将李大山之子与言小宝一并收养,调任桐城知府时,也将二人一并带去。
言侯爷眉头越皱越紧,短短几年时间,换了这么多户人家,他之前只觉得这言晖之命途多舛,还有点克亲,如今看来,确实可疑得很。
不过每一次换地方,都有据可查,来历清楚。
唯有这李大山……可张楚又不是傻子,那李大山是他的救命恩人,多了一个远房侄子,难道就这么认下了?亲缘关系、户籍路引之类的总该查清楚,他当时担任县令一职,若是伪造的文书,应该能分辨出来才对。
——
言耀虽未看到外界各家对他身世的怀疑,不过大概也能猜到,毕竟他这张脸总是要见人的。
西北军中无人认得,可京城里的贵人们,太熟悉了。
高明的谎言,往往是七分真中带着三分假,而真实的谎言,则是用一个真相去掩盖另一个真相。
他的身份来历,可从无半点作假,不过是多换了几个地方罢了。
前世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越是世家大族,越容易百密一疏。那些被派出去查探的人,往往都是些跑腿的小喽啰,所能想到的有限,能查清一两个已是不易。即便是偶尔出了个聪明的,又能往真相后面再挖几层呢?
瞧,他这不就安安稳稳地瞒了十五年吗?
言耀一个人坐在龙椅上,目光有些空,然而无一人敢上前去打扰。他的副将们则一个个兴奋地领着士兵忙里忙外,接手禁军布防、安排乱成一团的宫人们、监视京城里的异动……
夜幕降临,前首领太监尤大海哆哆嗦嗦地被一众宫女太监们给推进了大殿,“陛陛陛陛下,您,您可有什么吩,吩咐?”
陛下?言耀转头看向来人,是哦,他已经是陛下了,这个天下的主人,谁都不能再对他指手画脚了。
尤大海被言耀的眼神看得差点瘫倒,好可怕,难道他是想就这么宰了自己?
言耀并未有这个打算,他对尤大海还是挺熟悉的。趋炎附势之辈作为同僚,自然惹人厌恶,但当做下属还是很好用的,因为他们特别识时务,不会去想一些多余的事,“通知尚服局,今晚赶一件新的龙袍出来,明日朕要去接太后。”
“太,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