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安,是谢太师最看重的孙子,也是谢家年轻一辈最出色的子弟。
年纪轻轻便考中了秀才,而后一路高歌猛进,举人、状元、翰林……出众的才华加上不凡的家世,让他非常顺利地入阁拜相,走了一条全天下文人都非常羡慕的路。
其实从前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言耀。
但认祖归宗的时候,为了避讳同父异母的兄长谢元耀,生生改了。
是的,兄长。
明明他更大一些,但那位嫡母掉了几滴眼泪,他的年纪就小了两岁,从庶长子变成了庶出次子。
他从小就跟娘亲生活在山上,与世隔绝,日子平淡又安宁。可七岁那年,他却被交给了山脚下的农户收养,娘亲说,男孩子不能在山上过一辈子,这个时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小小的孩童不明白为什么在山上就当不了读书人,但为了不让娘亲难过,他还是同意了。养父母人也很好,送他去学堂读书,逢年过节一起去山上探望娘亲,日子充实又幸福。
可惜九岁的时候,养父旧病复发,因心疾去世,养母也伤心过度跟着去了。
他在里正的帮助下,安葬了他们,本想回到山上去,却不料村里来了一队锦衣华服的人,说他是谢家流落在外的小少爷。
他被这群人半是恭请半是胁迫地带走了,都没来得及跟娘亲说一声。
然后他便在一座雕梁画栋的大宅院里见到了一个跟他长得有七分像的老人,周围的人说那是他的“祖父”。
可能是因为血浓于水,也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只有娘亲一个人陪伴,太过渴盼有其他的亲人出现,他对那个与自己样貌十分相似的慈祥老人充满了信任。
刚满九岁的他成了“谢元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但谢元安无法想象,那个总说着“女人也能顶一半天”,“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娘亲会给人当外室。
他那时还不知道外室是什么,但据伺候的下人们所言,都是那些贪慕富贵,不知廉耻的女子才会做的。
他不想相信,可所有人都这么说,包括他的祖父、祖母、父亲,谢元安也只能半信半疑地在谢家生活了下来。
他在读书上很有天赋,遇到事情也总能举一反三,那位祖父非常喜欢他,说着后继有人,亲自将他待在身边教养,一教就是十年。
十年的光阴可以改变很多事。
谢元安从一个举止怪异、不知礼节的野小子,变成了一个恭顺守礼、谦虚谨慎的世家公子。
也从一只天真单纯的小白兔,变成了一只满腹心机的狐狸。
很多真相都瞒不过去了。
原来,方外庵的那位净尘师太是祖父的老情人,当年正是她向谢家告了密,理由居然是为他好?不忍他一个贵公子沦为村夫?
原来,他的娘亲曾是父亲的原配,但因为与人私通,被休了。很可笑,他这个私通的铁证,父亲亲口证实的奸生子如今又被认了回来。
可那个人一点愧疚之意都没有。
“就算你真是我的儿子又怎么样,她被人捉奸在床可不是假的,我要是不那么说,如何能将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休掉!”
但已经在世家摸爬滚打十年的谢元安哪里还能信,看着那个理直气壮的父亲,还有那个满脸幸灾乐祸的“嫡母”,曾经的柳姨娘,他的整颗心都凉透了。
可世家这地方,踏进去容易,想要出来就难了。
他见不到娘亲,一如过去的十年。
谢太师领着一队人马站在了方外庵的门口,这回不再是那副慈眉善目,而是满眼的冰冷无情。
“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的父亲,你的母亲,都在谢家,你和这个地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名声、地位、锦衣玉食,全都是谢家给的,认回了她就什么都没了!”
“如果你揭开当年的真相,你爹的名声就全完了,他毁了,你也就毁了,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扣下来,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是我最看好的孙子,也是我谢家的未来,我不能让你为了一个女人毁了这一切!”
“若希望她继续平安无事地活在世上,最好安安分分的,否则,我就只能为你清除这个隐患了。”
谢元安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既愚蠢又无能。
谢太师深谙打棍棒子再给颗红枣的道理,威胁过后,又摆出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你是我教出来的,该明白,现在的你,没有本事和整个谢家对抗。但只要你能出人头地,做了高官,掌了实权,将来就能把她接出去,重新安排一个身份,安享天年。”
方外庵的山脚下从此多了一队看守的护卫,谢元安也似乎是死了心,认命般地在官场上拼搏沉浮。
有谢太师的扶助,他的官路走得很顺畅,几年下来深得信任倚重,算得上朝中重臣。
谢元安三十岁的时候,祖父去世了,他终于成了谢家真正的掌舵人。
他见到了娘亲,远远瞧着,都不敢上前。
她老了好多,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眉间全是忧愁。
没关系,还有机会,他已经是谢氏一副名副其实的族长了,只要再多筹谋一些,一定可以让娘亲光明正大地回到谢家。
但老天爷偏偏像跟他作对一样,让“嫡母”柳氏的亲戚摇身一变成了皇上的宠妃,几句枕边风一吹,他就接到了褒奖的圣旨,敕封他的母亲为正三品诰命夫人。
这个母亲,当然不会是他的娘亲。
他怎么能甘心,他如何能甘心!
握着那份圣旨,谢元安好恨啊,可皇命难违,他又能怎么办?
娘亲说过,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他冷静了下来,不过是个后宫的妃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新人胜旧人,再送个更漂亮的进宫不就好了。
整整七年,他斗垮了柳姨娘的靠山,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变成了第二个“谢太师。”
受命丞相的那一日,他想,这回一定可以了,所有的拦路虎都没有了,他要把娘亲接过来,做这谢家的老太君。
但谢元安忘了,其实最大的阻碍从来都不是哪个人,而是这世道。
皇上得知了他的事,非但没有心生同情,反而派人赐死了娘亲。
“谢卿,你糊涂了,既已休弃,便不算是你的母亲了,好好孝顺你真正的母亲才是正理!”
“那是你的亲父,怎可为了一个红杏出墙的女人妄加怀疑!”
“此等罪妇,谢家留她一命已是仁慈,竟还不知悔改,引得你生出如此忤逆不孝的想法,决不能再留!”
抱着娘亲的尸体,谢元安,不,言耀,第一次知道了天塌了是什么样的。
他一生孝顺、忠心,换来的是什么,是仇人荣耀加身,是最在乎的人命丧黄泉。
为什么,他不是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吗,曾经像庞然大物一般的谢家已经不被他放在眼里了,为什么还是变成了这样?
或许老天爷还是有眼睛的,终于看到了他,也终于站在他这边一回了。
他居然回来了,回到了七岁那一年,刚刚离开娘亲的那一年。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那些事,那些人,所有的遗憾都可以补回来!
——
言耀一晚上都没有睡,闭着眼睛,脑海当中却回想着过去的一幕一幕。
早上,娘亲还没醒,言耀便起身离开了,纵有千般不舍,他还是得走,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出门的时候,言耀碰上了净尘师太,她一脸的慈悲,说他年纪太小,独自下山令人放心不下,要送他一程。
言耀盯着这个“仇人”看了好一会,还是答应了。
沉默地和她走到了走到半山腰,言耀道,“师太,不用送了。”
净尘师太不放心,“下山的路还有很远。”
言耀实在说不出什么好话,“我七岁了,不是三岁,不劳你惦记。”
净尘师太没想到这孩子竟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之间有些怔愣,待那双带着精明的眼睛望了过来,她竟有些惶恐之感,好似什么都被看透了一般。定了定神,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你才七岁,还是孩子呢。”
言耀却道,“听闻我朝谢太师五岁便通读四书,七岁出口成章,九岁那年一下子就考中了秀才头名,可见这世上还是有天才的。”
净尘师太听到这番话,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些许笑意,看了看言耀,感叹了一句,“小施主天资不凡,看来慧根早具。”
言耀冷哼一声,“师太知道就好,请回,我不用人送。”
可净尘师太却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施主聪慧,想来日后前程似锦,贫尼也多言一句,既已有了新的爹娘,自有一个全新的人生,方外之人便该早早忘却才是。”
“你说什么?”
净尘师太面色肃穆,“这是贫尼善意的提醒,小施主谨记,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的。”
言耀紧紧攥着拳头,这个老太婆,他都没打算跟她算账,她倒是先来废话了,“大师这算是经验之谈吗?”
“什,什么?”净尘师太不妨竟听到这样的回答。
言耀脸上却再没有了孩童的天真,“听说谢太师年轻的时候,曾恋上一个戏子,为了她,竟要遣散所有妻妾,在谢家内部掀起了轩然大波。好在那戏子十分识趣地离开了,这才止住了一场祸事。谢太师有三儿一女,三个儿子皆是嫡出,自小备受宠爱,而那个女儿,生母早逝,主母厌恶,还是个出了名的草包,刚及笄就被打发了出去。”
言耀看着逐渐露出悲伤的净尘,冷不丁道,“被自己的亲骨肉骂作臭尼姑,一把推倒在地滋味如何啊,怜儿姑娘?”
净尘师太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会知道。”
言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谢家会把我娘送到这方外庵,我不信你对我的身世一无所知,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净尘师太以为是谢家暗中和言耀有了联络,想不到这孩子竟早慧至此,只能又叹了一声,“我一开始的确不知情,不过见你长大,和太师越来越像,也有了些猜测,事已至此,小施主也该明白,万般皆是命。”
言耀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命?你躲在这方外庵,超然物外倒是逍遥了,却任女儿一个人在谢家饱受欺凌也是因为命?”
“我没有,我都是为了她好!”净尘师太一下子激动起来,“跟着我她只能吃苦,留在谢家她才能当个千金小姐,过上好日子!”
言耀一直都觉得净尘是个特别愚蠢的人,害己又害人。她把谢太师的后院搞得一团糟,竟还觉得自己的女儿能在那些内宅妇人手下悠闲地当个千金小姐?
“要不是你自以为是,即便做不成谢夫人,当个贵妾也是绰绰有余,再不济,你带她离开也很好啊。有亲娘护着,她何至于过成那样?看看她如今的模样,肤浅张狂,不知礼义为何物,空有一张漂亮的脸,却是人憎狗嫌的,婆家不喜,娘家不爱,连个朋友也没有,这就是你口中的好日子!”
“不是的,她过得很好,不愁吃不愁穿,有人伺候,一辈子都是人上人!”
“不可理喻。”
“你应该也见过谢家人了,难道不觉得从小过得日子太苦了吗,没有绫罗绸缎,没有山珍海味……”
“那些东西都比不过母子团聚!”
净尘愣住了,眼眶有些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言耀也没兴趣再继续和这人浪费时间,“师太,你自己愿意母女陌路就算了,别人的闲事,最好还是少管,山上那个人,永远都是我娘,谁都不要想扯什么大义拆散我们!”
见净尘师太失魂落魄地回去了,言耀的心也逐渐平静了下来,迈着小步子,一步,一步,走下了山。
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人之下终究是不够的,他要在所有人之上!
既然这世道容不下,那就改了这世道!
这大夏朝上辈子若不是他苦苦支撑,哪里能有这许多年的安宁,他能撑起这个朝廷,也能掀了它!
可是重走仕途,挤掉一个一个的老狐狸,一级一级往上爬实在太慢了,他等不了那么久。
言耀闭上了眼,想起幼年时,娘亲对他提起过,有一个伟人曾言:“枪杆子里出政权。”
他觉得很有道理。
睁开眼,言耀有了想法,从军方入手确实容易些,西北的庄元帅就是个好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