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文府三面环水,两面临海,旧时多以河运通商和煤矿冶炼谋生,多是富甲之家,。
因商贾云集,当地人多通情重礼,女子金贵,常招以赘婿入府。
天色渐青,云朵化鱼,鲤鱼越门以落入微光。
上岸,歇礼走在最后付船夫摆渡钱,青眠拢了拢披风,伸手到山花的披风帽檐里探了探温度。
昨夜山花梦醒,贪食两块歇礼下了药的点心,一夜过去,虽然药效减半,但今早还昏睡着。
“放心,这药不伤身,睡醒了就好。”泉舟宽慰青眠,背着山花先走一步。
青眠不悦,瞪了一眼歇礼。
“下次,茶水果食皆不许下药。”
“有病不治,会死人的。”歇礼看着手中泉舟的佩剑,颇为嫌弃,这傻大憨真把他当提剑剑童了。
药石难医,青眠犹然想起这个词,眼中惋惜一闪而过,再开口时,却是平平淡淡的语气。
“不吃药,那就打。”
歇礼目光一凝,幽幽的瞥向歇礼,微微挑起眉头,刚想说话,却见青眠偏头望向别处,顺视线过去。
泪眼流波,眉黛色青,浅又长,金砖玉瓦饰繁楼,倚楼顾盼生姿,好一位佳人子。
“青主的口味,到真是不拘一格。”歇礼醋溜溜错身绕过青眠,招呼泉舟找个好客栈,要一顿海鲜宴。
钱,他青主掏。
入店,歇礼朝泉舟使个眼神。
泉舟上楼安顿好山花,装作不经意问起小二女婴溺毙恭桶案。
小二欠身,“客官外头来有所不知,这案子已经结了好些日子,是阳春堂的阿姆做事瞌睡闹的。”
不一会,青眠提着一盏精致小巧的花篓灯进店,篓灯花样并不新奇,紫团紧簇,八角玲珑,绘以八仙过海。
“青天白日,你买灯做什么?”歇礼换上一杯热水,递过去。
泉舟感觉背后凉嗖嗖的,回头一看,大伙各吃各的,没什么不同。
小二来上菜,见到花灯,“姑娘提的可是芜花花灯,那芜花是在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乡下人叫它老鼠花,带它回家可是会招来老鼠的。”
紫色小花,花团锦簇,似紫丁花。
泉舟不信,“胡扯,是因此花有毒,所以老人多用招老鼠的谎话来吓唬小孩。”
小二面色难看,赔笑着退了下去,朝坐台的掌柜使了个眼色,掌柜倒上一壶老酒,端着俩酒杯过来。
“各位客官想必是乘船而来,这花灯模样独特,应是姑娘经过岸上青楼时,花楼女子送于姑娘揽客的。”
泉舟第一次听到青楼揽客姑娘的。
“掌柜,这青楼什么时候开始不揽金银去揽姑娘了?”
“客官有所不知,这青楼乃是断水运后一个姓杨的寡妇开的,如此离经叛道之事令宗文府上下蒙羞,甚至气死了新上任知县越闻祁,那可是宗文府大善人越员外的独子。”
青眠的双眸中划过惊讶。
“宗文府的知县死了?”
掌柜顿时泪流满面,捶胸顿足,顿感惋惜。
宗文府新修的芜花石桥上,那位衣锦还乡的新任知县越闻祁夜里背着装碳的竹篓,把自己双腿双脚捆住,从桥上纵身翻下。
噗通一声,溅起的波纹很快归于平静。
“桥下水深,越知县就这么抱石跳了下去呀。”
当时入夜不深,越知县留下竹篓,把里面新采买的红萝碳留给夜里过桥的乞丐。
自捆住双脚,不给自己留一丝后悔的机会。
掌柜一道幽深的目光落在青眠身上,青眠看到放到面前的酒杯,推开,“我不喝酒。”
“我喝我喝,正好暖暖身。”本来正向小二讨酒杯的泉舟见正好青眠不喝,直接拿了过去。
“这青楼不干净,有邪祟还会吃人,姑娘,还有几位公子还是少去的好,免得沾了污秽。”
掌柜继续规劝,“这花灯也不太亮堂,不如我替姑娘收拾去了吧。”
“掌柜说得没错。”歇礼应道,“这芜花含义不好,在诗中也是被用来比作比那些只追求享乐、不愿意劳动的人。”
小二非常有眼色端上一壶新茶和杯盏,“公子说的是,这芜花不好,文人雅客多不屑。”
“姑娘,这壶茶是小的特地温过的,清晨河水寒凉,姑娘喝些热水好驱驱寒。”
“她不……”泉舟还未说完,青眠以袖挡面,饮下。
“你不是从不饮茶吗?”
“宗文好客,我们自然不能驳了主人面。”歇礼将话接了过来,取过茶壶,用茶盏分三份,催促泉舟喝下后,让他端一份送给山花。
见三人饮下,小二和掌柜在歇礼授意下收了花灯毁于门前,又啐一口吐沫。
似乎还不解气,又一挥扫,弃之敝履。
小巷暗中观察的女子微微压低帽檐,步履款款,消失在小巷口。
“茶水可能有毒。”
泉舟送茶进去,想拦不让山花喝,刚刚跟掌柜他们的对话总让他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口说无凭。
山花晕晕乎乎醒来,问,“毒?”
“不知道,我们点了一壶酒暖身,但掌柜只上了一盅酒和两个酒杯,然后我们在说话,小二又上了一壶我们没点的茶。”
泉舟自顾自掰着手指算,“然后从来不喝茶的青眠竟然喝了茶,喝了酒的歇礼又把剩下的茶水分了让我们喝。”
思考许久,泉舟突然灵光乍现,拉住山花求证。
“你说歇礼是不是很穷,所以连茶水的便宜都占?”
山花:他是不是二?
泉舟继续推理,突然发现了了不得的事,锤拳,“不光他占,还要我们也占,这样就不怕我们嘲笑他了?”
山花:“……”
茶水不一定是解药,但这家伙绝对百分百是个二货。
山花听不下去,喝下茶,翻身继续睡去。
入夜。
巷口,装饰着金缕雕刻的马车,悬梁前挂着两个竹雕灯笼,车内四周挂着精美的丝绸帐幔,香气氤氲。
歇礼端坐在马车内,一身黑底银云锦袍,腕扣衣袖内绣金线,松散的墨发洋洋洒洒流泻在肩头,华顶的垂帘将他一半面容隐在阴翳下。
青眠:招摇撞骗的花孔雀,哪怕是夜行衣也要穿的那么奢华。
还弄来一驾安车。
“好巧。”
“不巧,我在等你。”
“我去买胭脂。”
“好,我送你去青楼。”
“……”
绵绵细雨从天降,似薄雾轻烟,掀起氤氲漫天的雨幕。
路上行人撑伞摇晃,酒粘衫袖重,头戴绒花压帽,一场黄粱美梦,檐偏雨楼。
“这么晚去青楼,帝师是打算改行从“良”了?”歇礼双臂环胸,懒洋洋的目光扫过神色淡淡的女人。
从早上开始就是这幅死鱼脸的样子。
“解毒。”
青眠神色厌厌,似乎提不起接话的兴趣。
青眠穿着粉嫩的长裙,上面绣着竹影与飞鸟,看去也是个俊俏女娘。
只是对面坐的人身穿是玄黑银金丝线的长衫,若换做是旁人也许就略显寡淡了,可落在歇礼身上,反而显得他气盖如华。
连晚上光线不好也长得好看,真是罪过。
潸然间,滚滚而过的惊雷炸响在空旷的街道,石子道路被雨水洗刷得光亮如新,片片水洼闪耀着镜面月光。
“你没喝那茶?”
歇礼看向她的眼神幽深了几分,带着诧异。
“嗯。”
说了不喝,打死不喝,青眠抬眸,神情散漫慵懒。
反正中了这毒一时半会死不了,顶多就是没力气,头脑发晕。
“你可真倔。”歇礼密长睫毛掩盖下的双眸划过一丝羡慕,这女人,真是有点疯。
马车在小路缓缓行驶,停于青楼后院。
可不得倔吗,这可是她满满的“诚意”,青眠搭上歇礼的手臂,脚底一软,跌进歇礼的怀抱。
好了,倔过头了。
“要不我抗你进去?”软香在怀,歇礼从青眠小腿下抄起,一把把人横抱起,放在马车上坐着。
“不能抱着吗?”
青眠打了个呵欠,有点困了。
歇礼盯着青眠的小脑袋,讳莫如深,“你确定要我抱着你进青楼?”
“我不重。”
最后歇礼还是把青眠一路抱进去。
“洪大无力之脉,舌质发白,是乃阳气不足,应当服用补阳汤。”杨老鸨细细把完脉,伸手向歇礼,“诊金。”
歇礼痛快掏钱,还不忘调侃青眠两句,“还好她说的是食补,我还怕你要采阴补阳呢?”
青眠:“做梦。”
杨老鸨:“臭男人。”
歇礼:“我开玩笑的。”
青眠:“浪荡子。”
杨老鸨:“老色匹。”
歇礼:“……”
青眠下船时被青楼上女子吸引,再回神发现歇礼他们早走的不见人影,可怜青眠一个路痴在原地打转。
直到一袭青衣白裙的女子唤住青眠,正是那倚楼眺望的女子。
原是她在楼上发现原地绕得团团的青眠,裙子沾染上一些船夫买的罗碳粉末。
女子替青眠整理好衣裙,指明歇礼他们离开方向。
临别时,女子执意送了青眠一盏花灯,说他乡遇知音,花灯与她同名,算是交个朋友留作纪念。
“杨芜花。”歇礼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盏上,灼灼红灯笼照射下,指尖莹莹发光。
“该你了。”
歇礼一手拿着蒲扇为青眠扇风,一手执黑子与杨寡妇奕棋。
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伏膝睡去的青眠身上,缓缓移上去,看到青眠被烛光温热熏染白里透红的脸蛋,不禁嘴角上扬。
“歇公子,可否唤奴家杨姑娘,不行叫我老鸨也行,您叫我大名,总觉得像我犯错后下一秒提着缰绳出现的老爹。”
杨芜花的调侃并没有打动歇礼,相反,歇礼置若罔闻,反而提起另一件事。
“她说过,茶水果食皆不许下药,还望杨姑娘牢记。”
歇礼淡然笑着,他的眉眼在灯火之下更是深艳,一笔一画如同画中走出的精魅。
他越是姿容动人,笑容越是残酷,仿佛是猫抓老鼠一般,然而目光中所透露出的,却是绝对的淡漠与杀意。
黑子落下。
胜。
“杨芜花,渔夫之女,六岁念学堂,七岁做女使,十三岁嫁人,十五岁丧夫,如今,开了宗文府第一家青楼。”
歇礼的手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暂,指甲泛着淡淡青光,柔和而带珠泽。
“说说看,你多大的冤屈,竟将诉纸拓印得大街小巷人手一份?”
“无凭无据,公子何苦污蔑我,女婴溺毙案已让宗文府人心惶惶,谁做出这等哗众取宠的事,自是大逆不道,会遭人唾弃的。”
见杨老鸨抵死不认,歇礼扔出一个香囊,里面的白蜡裹皮的小果粒哗啦啦全滚了出来。
乌桕,以乌喜食而得名。
夜里乌鸦扰梦,歇礼在驱走乌鸦时发现了鸟儿丢下的种子,是一种外层假种皮呈白色蜡质的乌桕种子。
在三十二区,歇礼也见过伞铺用以乌桕种子榨油涂油纸、油伞。
因乌桕木材坚硬,纹理细致,可做家具,其叶可为黑色染料,其根皮、茎皮、种子及叶子可入药。
可这全身是宝的乌桕只在故都官家手里流通,平民百姓根本接触不到。
但偏偏这诉纸以乌桕叶染笔撰写,以乌桕种子制腊封面,而青楼的木椅桌凳皆为乌桕木制做。
整个宗文府,别无二家。
在这封水断路已久的宗文府里,杨芜花一个开青楼的寡妇,是怎么得到这么珍贵的乌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