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说笑。”
杨芜花收好珍贵的乌桕子,物归原主。
“是吗?”
歇礼漫不经心掀了掀眼皮,深邃眼眸审视对方。
“宗文府还昌盛时曾货通四海,有商客曾运过此物送往天都,我不过是碰巧捡了几颗掉下来的种子,又机缘巧合发现其溶解后可制洗煤衣和蜡烛。”
“继续。”
歇礼喝着茶,不紧不慢听着。
杨芜花尬笑,“公子到底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我都不急,芜花姑娘着急什么?”歇礼故作轻薄,伸手探向青眠脖颈。
还有脉搏。
歇礼好整以暇地抬眸,姿态懒散地向后轻靠了下。
杨芜花急了些,“芜花毒少,但客栈那吃人的茶食可是剧毒,若是公子继续在我这拖下去,只怕您膝上酣睡的姑娘活不到明日太阳初升。”
歇礼拖腔带调地“啊”了声,唇角微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看来芜花姑娘对药毒病理精通一二?”
杨芜花看不下去歇礼作践女子性命,推盏起身,慌忙去找针灸和药箱。
歇礼依旧漫不经心的模样,暗地覆手盖住青眠纤细的脖颈,细数青眠跳动的脉搏。
“你个浪荡子,滚开!”
杨芜花背着药箱,伸手作势推开歇礼,需要从歇礼手里抢下姑娘救人性命,没想到歇礼反手一掌让杨芜花扑了空。
“混蛋,你要害死她了!”
杨芜花不惧对方是个男人,抄身上的诉状尽数揉成团砸了过去,纸团太软,杨芜花又抄起手边的花瓷瓶。
哗——
歇礼蹙眉,偏头微微一避,抬手用宽敞的袖袍为青眠挡住碎末炸裂的瓷片,瓷片锋利,划破歇礼眼睑下颊。
刺痛乍麻,歇礼伸手抹去。
指尖一抹红。
火折子昏暗的灯火下,歇礼眉目英俊如画紧紧皱着眉,眼神有着与白日迥然不同的寒意。
蛮妇。
视线下寻,歇礼摇摇头。
还有一个,趴着不肯醒的。
疯女人。
歇礼可没兴趣再等下去,袖藏金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进青眠头颅。
“你——”
杨芜花立刻吓得花容失色,翻出药箱的匕首紧紧攥在手里,这个疯男人,竟视草芥人命。
那可是唯一肯接她诉状的人。
她拼了!
“还“醉”卧温柔乡,青主,你可不要乐不思蜀。”歇礼微微低头,线条利落的下颌抵在青眠发间。
恍惚间,青眠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爽凛冽的松木香,淡淡的薄荷味掺杂在其中,让人想醒过来,一睹风采。
寒光过境。
歇礼抬手以二指钳制住杨芜花刺来的匕首。
刀柄过掌,刀身刻有越字,做工精致,柄镶珠宝碧玺。
看样子,是某人的私有之物。
“青主,您要是再不醒来,只怕是芜花姑娘非将我挫骨扬灰不可。”歇礼牵唇笑了下,真想就这样把她禁锢怀里,一贯清冷的眸里,此刻忽而燃起热度。
可惜,时机不对。
歇礼稍稍用力。
铿锵一声,刀身半折。
“难道对歇礼公子而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受了歇礼几针,青眠醒了过来,缓缓起身,捋起衣袖将小臂递到歇礼面前,让他继续施针。
客栈那群家伙下的毒不轻,再加上杨芜花下在花灯手柄的毒,撑到现在,青眠都感慨自己这幅躯体抗造。
几针下去。
杨芜花亲眼见妙龄少女“死而复生”款款起身,满是愕然,眼珠转动,很快就明白从青眠和歇礼入门开始,她就已经在他们联手设下的圈套里了。
杨芜花瞪视着青眠,她拼命救她,而她却在试探她。
对于青眠的调侃,歇礼施完针,懒洋洋道,“那也得是您这样的美人,方得我心。”
花花肠子,脆皮薄唇,说不出一句真话。
青眠收回衣袖,将皱巴巴攥成一团废纸的诉状重新铺开,正色道,“在下青眠,初来乍到,如今敌暗我明,芜花姑娘不得给我时间让我辨辨身边之人,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杨芜花气笑了,“若不是你故都青氏遗失宝物在前,使得外族入侵,又引得内乱不止,我宗文府何苦如此戚戚艾艾。”
是人,也活的不人不鬼。
“没想到我招来的竟是祸世恶女。”
杨芜花气急,直接拂袖离桌。
以为请来的是活菩萨,没想到是个疯邪的坏女人。
青氏后人,当真不虚担这祸世恶名。
还以性命相托他人,来试探别人言语真假,辨别是人是鬼。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青眠沉下脸来,眼色冷厉,“芜花姑娘散的满天诉状,不就是因为你的冤屈比宗文官府青天老爷还大,所以无处申冤吗?”
“芜花姑娘说我青氏是祸世恶人,那我就是恶女,芜花姑娘所屈的不也是恶人造下的罪孽吗,恶人当以恶人磨。”
杨芜花冷笑,“那如今青姑娘是人是鬼,又是否辨清身边出现的人是人是鬼,我杨芜花在姑娘眼里,算得上人还是鬼!”
“青天老爷不接的诉状,我恶女青眠接。”
“皇帝陛下管不了的事,我恶女青眠管。”
杨芜花对青眠的信誓旦旦嗤之以鼻,“我杨芜花的诉状就算无人接,也断不会让你青氏恶女接,不忠不义之辈,你枉为人!”
“恶女当帝师,鬼笔也成仙!”
青眠眼眸冷却,目光如刀锥子,只因世人谣传的不忠不义,就要让冤魂继续蒙冤,青眠眼中厉色一闪。
呵斥。
“你满嘴的仁义道德,既断不了草芥人命,也平不了清白之冤。”
“你做不到的,我都能。”
“亦是如此,世人称我为帝师,赞我为仙,有何不可,你只道恶女当帝师,鬼笔也成仙,殊不知恶女当帝师,是疯,也是魔。”
一时间,室内寂静。
“说的不错。”
歇礼接的轻飘,瞥杨芜花一眼,白皙修长的指节敲在桌面,悠然道。
“这诉纸,你不递也得递。”
囊袋里除了乌桕种子,还有一片乌桕叶。
歇礼夹起一片叶子,举在手里把玩。
“乌桕的叶子经过采摘处理后,可得染料,布匹轻染得灰色,重染则是黑灰色,你说我若是将此事派人快马加鞭禀回故都……”
灰色和灰黑色是平民百姓和下级官吏的常穿色系。
这就意味这乌桕的价值会被放大,到时候各路官史会更加重视乌桕树,宗文府内有人私藏乌桕子,甚至用乌桕木材建了一个青楼。
到时候的罪名只怕比现在还大。
如此,一颗小小的乌桕子害死的可就不止是她杨芜花一人。
整个宗文府,一个都跑不掉。
“我想首当其冲的是死去的知县县令。”歇礼循循善诱,继续布下陷阱,他的嗓音低沉磁性,像是将其缠绕在舌尖细致反复品磨了一番。
歇礼给出一种猜想。
那双桃花眼酝酿出令人沉溺的温柔,说出的话却令人泣血,嗓音云淡风轻。
“你说你的情郎越闻祁,他的棺椁会不会因你被人掀开,身首被宗文府的人用以鞭尸泄愤啊?”
杨芜花气得发抖,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因为歇礼的话,句句诛心。
青眠恍然大悟,原来死去的县令越闻祁是杨芜花的情郎,难怪杨芜花会拿到乌桕种子,还有一座乌桕木建造的青楼。
这越闻祁真是为爱散千金,这要是被故都官府知晓,怕是抄家灭族吧。
“越知县虽放荡不羁,但他是个好人,我与他,也只是点头之交,如果不是这里的姑娘和这座楼,我想我们此生都不会有交集。”
青眠问,“那这里的姑娘和楼是怎么回事?”
杨芜花苦笑,不肯道明,只是给了一句提示,“姑娘公子不妨先断案,宗文府女婴溺毙恭桶一案会给你们想要的答案。”
马车沿路而返,途径大道时,一阵风将车慢吹开暮色四合,过去的轻歌浅舞,依红偎翠,笔策琴音仿佛历历在目。
“你怎么处处拿捏杨芜花的?”青眠奇怪,他们不是一起到的宗文府,怎么他比她知道这么多。
歇礼淡淡瞥青眠一眼,薄唇翕动,语调散漫地开腔。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所有事物的发展都要经历对立统一的过程,任何事物发展道最高峰都会物极必反,站到原本的对立面。
弱是道的常态,要把自己常常放在弱的位置上,永远谦卑,永远相信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按照道的方法和规律办事。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便是这个道理。”
他只不过站着别人的视角,去看待目光所及之处,世间善恶对错,不过一面镜子,翻了几次面而已。
见青眠恢复了精神,歇礼问,“杨芜花燃的香薰有微弱解毒功效,你不该睡那么久,怎么,贪图我的温柔吗?”
“想多了,我只是觉得闭着眼睛能看不见一些东西。”
歇礼好奇,“闭上眼睛,你看不见什么?”
“偏见。”
歇礼淡笑一声,慢条斯理地从暗格里抽出书卷,展开,懒洋洋道。
“宗文府才是船夫说的“吃人”的地方。”
青眠嗯了一声。
她猜到**分。
只是她不明白,在宗文府这个吃人的地方,杨芜花是靠什么保住越闻祁留下的一座楼和一群姑娘。
街巷背处,狭窄阴暗,落叶和积水腐烂堆积。
“刚刚我和芜花姑娘争论,你看得是津津有味?”
“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
歇礼唇角轻勾,吊儿郎当地挑眉,不吝赞赏,“再说这杨芜花无论怎么折辱你,你不也是不放心上,还一心帮她,帝师青眠?”
“临走前,青修叮嘱过我,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痴呆半作傻,有些话,本就是一时急眼,做不得数的。”
静雨潇潇。
屋檐上的人潜伏多时,剑出鞘,身形如同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在他的身后,数十名武者紧随而至。
“倦了。”
压制一天体内两种毒,青眠此刻早已精疲力尽。
“好。”
歇礼合上书卷,应下。
听到了车外的声音,歇礼放下书卷,取出手帕,慢条斯理地将手擦干净,漂亮的桃花眼倏尔绽出危险的光芒。
黑衣人在屋檐急行,几乎与马车同行。
月光清冷地打在青砖石砌地面上,映出白霜花一般的冷光。
一人下马,而马车继续缓缓前行,保持刚刚步伐。
很快,马车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黑衣人瞬间下屋顶,翻身越过栏墙找人
“在找我吗?”
随声望去,歇礼配刀,垂手而立,神情恭谨,面对刷刷下屋檐的蒙面黑客,唇角勾起浅浅弧度,语气戏谑。
“在下歇礼,能力不详,遇强则强,打你们十个,绝对可行!”
玩笑归玩笑,言笑间刀起刀落便是五人倒下。
对方剩下十个人愣是给歇礼吓傻,不敢上前,歇礼沉静而冷清的眸子一一扫过诸人,嘴角上扬,眼底冰雪翻涌。
月色下,清隽身影卓然而立,歇礼淡定自若,脸上寻不到半分慌乱之色。
忽而,马车传来动静,青眠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巴,似是回味杨芜花那的蜜饯。
歇礼闻声嗤笑了下,真想瞧瞧青眠这馋猫样。
想到这,歇礼转而看向碍他好事的人,眼神透着轻傲,腔调散漫。
“烦请各位好汉死前切莫哀鸣,扰了我香车内佳人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