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城曾是由几个不大不小土丘错落聚集的小山头。
从荒野山头变成繁华山城,转折在宫廷内乱之前的一场战乱。
有一位肖勇将军率领千余人挡住十万叛军,给后方的几十万人求得生机,让后方军队有了充足的准备时间,保住了神域的半壁江山。
酒楼里,青眠挑了二楼靠近楼梯口的隔间,门窗打开,能听见楼下路人闲谈。
配饰铺子前的几个路人说起他们村里有只母土狗身后跟着七八条公土,一到晚上整个院子鸡犬不宁,吵的人不能睡觉,有几条公狗是有主人的。
有人说是狗的发情期到了,要报官把公狗一网抓走。
也有人说直接把母狗打死,一了百了。
窗户正下方,歇脚的酒贩和闲下的马夫闲聊起街上有一户人家,一对老夫妇和两个儿子。
小儿子满十二便跟随商队外出谋生,十八回来,回来后人就不太正常,没几年发了疯,疯起来甚至动手打年迈的父母,险些打死。
官府衙役强行把人关进牢,关了一段时间见人正常了些,又让父母把人领回去。
至于他们家大郎,是年少时偷摸跟随商队溜出望城,声称要闯荡江湖,之后便一去不复返,如今不知道是死是活。
街坊邻居说那孩子可能被杀了,也可能被卖到异国他乡,或者被做成药人,蛊人。
那对夫妻俩年轻时身体好还去找过,后来不知怎地,老爷子突然中风,跌倒后半身不遂,老太太头抖个不停,像中了邪。
一家子疯的疯,死的死,那小儿子如今长发飘飘,人瘦脱骨,深凹的眼睛就喜欢盯着人看。
楼下突然有兵器碰撞声传来,青眠回过神,转头朝里,顺着楼下看过去,陡然撞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温辞。”
温辞啃饼到一半,约莫感觉到前方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茫茫然抬头随意一扫,两道目光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歇礼!”
听到温辞叫唤自己名字,歇礼缓慢地掀起眼皮,与楼下温辞的目光对上,眉目间带着疏离。
撑起下巴,好奇他怎么来了?
两两相望,歇礼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像是浸了墨,凝视时,探不到底。
手正漫不经心地转杯把玩。
青湛北还真是放心不下他,还敢让同一个人继续跟着他们。
怎么,怕他拐跑他们神域的帝师?
温辞一脸被抓包的惊恐,他发誓他是要找歇礼他们,可是不是现在啊。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温辞朝前台扔了一把碎银子,拔腿就跑,可惜,任他两条腿抡得跟流星锤一样快,也比不过歇礼的手中飞剑。
白龙出鞘,锋利的剑刃贴着温辞的左耳飞过。
哗——
稳稳当当扎在酒楼门口前。
定住温辞来不及后退的前衣下摆。
酒楼客人乱作一团,四散后退,没人敢跑出去,生怕下一个靶子是自己。
酒楼还有来“看戏”人,歇礼发现对方,双目微眯,狭长的眼睛里,两颗幽暗黝黑的眼珠泛着森冷的杀意,见那群人要撤离,嘴里开起了玩笑。
“跑什么?”
真真切切听到歇礼的声音,楼下的温辞两眼瞪得鸭蛋圆,表情凝固,全身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僵硬得转过脑袋,憨笑,朝楼上打招呼。
“歇公子,好——”
好?
歇礼放下筷子,看着天真烂漫的温辞,心想:我好,但你可能不太好。
楼上的青眠没有起身,她也发现了温辞身边埋伏的刺客。
紧张的情绪让温辞身体的汗毛如刀刃一样竖立起来,仿佛在警告着潜在的危险。
“我今天真不是来跟踪你们的,是办案,办案,我是来办案的啊——”
温辞大声喊冤,手里高举陛下御赐的令牌,他是真的怕歇礼。
埋伏的刺客腰间配有衙役相似的身份牌,只不过真的令牌是石铁制作。
歇礼转向青眠,说:“小铜片挺别致的,真是让人眼前一亮,我差点就信了。”
隐蔽处小厮打扮的人见事情有变,顿生警惕之意,嘴里呼哨一声,一齐朝后退去。
他们人多势众,将温辞围在中间,犹如铁桶一般严密,举刀就劈。
来不及反应,温辞眼睁睁看着刀剑朝自己袭来,眼睛瞪得老大。
今天他冲撞哪路神仙,怎么那么倒霉,一个个都是冲他来的。
他可是御前巡抚。
寒意从脚底一直涌上心头,汗毛如刀锋一般竖立起来,让温辞吓得全身发抖。
“歇礼救我!”
那一刻温辞心脏紧绷,眼睛紧闭,周围寂静,像一粒朱砂入酒,悠悠晕开,仿佛再也合不拢。
温辞不知道歇礼会不会救他,毕竟自己违背与他的约定,说了不许跟着,现在却还是出现在他们左右。
青眠开口,“歇礼。”
歇礼从人流如织的酒楼翻身落下,那利剑般的目光逼视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使得几个胆大迎面想上楼的客人纷纷避让,自动为他闪开一条道路。
几声折骨咯噔声,刀剑掉落,迸发的声响清晰落进温辞耳里。
“还不上楼?”
温辞后颈一凉,脖子一缩,睁开眼,发现官兵已就位,将刚刚突然冒出来的歹人带走。
几个家伙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拔刀舞剑,现在像极了煮软的烂茄子。
官兵简单问了几句,温辞表明了身份,将官场那份游刃有余的气场显现淋漓尽致。
很快衙役便带人离开。
“还没看够?”
歇礼手指纤细而寒冷,仿佛带着初春的清风,透出一股清新的气息。
不像对青眠那般温柔,歇礼拎着温辞的后衣领,像提着一只鸡崽子把还在发呆的某人带上楼。
桌上剩下还未撤下的吃食,半张葱油饼,一碗只喝两口的胡辣汤,没冒热气,应该的凉了好一会。
把人安置好,歇礼落座,让小二再上一副碗筷。
青眠把自己的那份新上未动的肉汤推到温辞面前,又让小二添了份牛肉和两个小菜,顺手捋顺温辞被歇礼拎皱的衣襟。
“青陵距此遥远,你既然着急赶路至此,为什么到了也不好好吃饭?”
温辞平定心神,不再伪装刚才的镇定,大口的呼气,刚才真是吓死他了。
见温辞不回话,歇礼指尖在桌上轻敲,咬字清晰地说:“没听见吗,吃饭。”
吃饭!
温辞抄起筷子抱着碗,一顿狼吞虎咽,他独自骑马跑到这处理命案,一路上都在赶路。
如今坐两人中间,温辞勉强喘口气,能好好吃顿饭。
青眠怕他噎着,递过去一杯水,“你不会武功,来望城怎么没有死士跟着你?”
刚刚那么危险,刀都快架脖子上,温辞身边都没有之前的死士出现。
再看温辞这幅狼狈模样,连份热汤都喝不上,说是来查案的巡抚,怎么她看着温辞倒像是个逃命亡徒。
“前日宫里收到密报,望城前的白杨林发现死状诡异的女尸,陛下遣我至此,让我务必查清真相。”
一个女尸,死状怎么诡异,也不该惊动到故都的皇帝。
其中还有隐秘。
歇礼双眼随意地望向前方,脸色没什么变化,看起来无波无澜,问,“死者是达官显贵,还是将门贵勋?”
“都不是,是朝中重臣告老还乡,望城,是那位顾大臣的故乡。”
重点不是死的是谁,而是死在哪。
“即是如此,你查到什么,乾坤白日你惶恐不安?”
心中的恐惧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使得温辞全身的汗毛都纷纷竖立起来。
温辞咽下口水,看向青眠,“歇礼,上官姑娘,你见过鬼吗?”
“说人话。”
歇礼腔调懒洋洋地,声线微哑,话里带着浅浅的倦意。
大白天,他不想再动一次手。
“昨个夜里我又去了趟白杨林,发现有一只身高百尺的大鬼在掘土,正在埋着一具女尸。”
青眠:“第二具尸体?”
“对。”
没意料到,歇礼眉尾一扬,问:“那你怎么还有空在这吃饭?”
“我怕我是饿晕了两眼发昏,所以打算吃饱了再回去看一眼。”
温辞指了指门外,刚刚架走犯人的官兵又回来,在门口侯着。
“顺便带上他们,人多胆大。”
白杨林已经被衙役包围,温辞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掘土埋尸的地方只剩一个洞坑。
温辞揉揉眼睛,探头去看,“我眼花了?”
那么大个坑,不用看都知道是人为,城外即将下雨,尸体放在继续放在土里也会破坏掉证据。
歇礼发现旁边草铺盖着的第二具尸体,身上还覆盖有土,环顾四周,不见第一具尸体,招呼旁边的县令问话。
“那具尸体搬走了?”
温辞大叫:“搬走了,第二具尸体搬走了,谁搬走了,搬哪去了,真的又死人了?”
呱呱乱叫听得歇礼心烦,见县令两脚原地踏步,一直擦冷汗,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看来尸体已经交给仵作验尸。
歇礼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对青眠说,“你们在这里,我去府衙看看第一个被发现的死者,看看两个案子有没有什么关联。”
地上的影子轮廓模糊,青眠抬头看了眼天,朝县令暗戳戳的指示看去,发现了被挖出来的尸体,背过身朝歇礼挥挥手。
掀开草埔,青眠站在稍高的山丘,目测两个发现尸体地方的距离。
很远。
发现只有自己一惊一乍“跳大神”的温辞偷偷瞪了一眼县令,气鼓鼓的埋怨对方怎么不早说,害他出囧。
“温辞,你发现了什么?”
“发现……”温辞回头赶紧看尸体,这可是找回面子的好台阶,仔细观察女尸,很快,温辞的目光被尸体右手的玉扳指吸引。
是上好的羊脂玉。
“在望城,能用得起那么好籽料做扳指的只有顾家。”
毕竟,顾家是望城自建成以来数一数二、地地道道的商贾世家。
“望城顾家人?”青眠翻看府尹递来的望城卷宗记录,名册下并没有记载顾家有人报官人口失踪。
雁南阁顾家,位于望城湖泊畔,现任雁南阁的家主是一位经商和贸易的行家,曾入朝为官,算算年纪,如今应是告老还乡之时。
早年间,老家主通过创建商学堂,培养了一批商业谈判专业人才,望城有专置的商贸场所,是望城本土商业范围最广,以经商发家的世家。
探查盆骨与胫骨的大小,青眠判断,“死者应该跟回乡的顾大人差不多年纪。”
温辞让望城府尹来认人,奈何对方才刚刚上任半个月,不知道望城顾家除了告老还乡的那位,还有什么同辈的女子。
“顾家家主如今何在?”
“就在望城,前日才回来。”府尹亲自去找顾家家主来。
温辞七上八下在空中摆弄,绘声绘色告诉青眠,“陛下曾说含霜履雪,义不苟合,据道推方,疑然不群,顾君归当仁不让。”
这是青湛北对这位顾家家主的评价,赞美之意简直朗朗上口。
不光是赞美,当初觐见大殿时,陛下还赠之腕袖弓弩,以保其性命无虞。
顾君归一直保持着含霜履雪的品格,从商贾世家家主一步步走上为官之路。
青眠记得神域向来鄙商贾之辈,在农林牧渔,工商军艺中,商之辈,为最下等。
“他是商贾出身,怎么入朝为官的?”
温辞借解释:“宫廷内乱后,青氏青修任少师,曾与先皇泰安推行改制,选贤举能,无论商贾市井出身。”
顾君归是改制后实现商贾后辈突破门第身世观念、入朝为官的第一人。
不一会,府尹驾马车赶来。
“禀大人,顾家主顾君归到了。”
顾君归紧紧地抿了抿唇,垂下眼帘,遮掩住自己眼底的慌乱,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