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如今非人非神落得魂飞魄散境地,仅剩丝缕生息残存于世,贫僧在恒生塔受教多年,奉劝施主,若是想还歇公子之请,只怕要再重蹈覆辙。”
青眠只以为是主持心疼她替安灵受了沙蛊之毒,变得不人不鬼,没意识到对方话里话外的另一层深意。
如今走到这一步,仿佛冥冥之中天注定。
她退无可退。
“我已应了他。”
主持:“既是如此,贫僧还请施主在决定前,问一问歇公子,他此举,究竟为何?”
见青眠不为所动,主持只能堪破天机,道出天秘,“青眠帝师,您是否考虑过你们的观念最终是否殊途同归,您的牺牲,又是否值得?”
这恒生塔下活久了,辨别鬼神的能力倒是比凡人略强些。
如今看来,帝师青眠的身份也不再是个秘密。
青眠苦笑,可就算知道又如何,帝师,青眠,对她来说,都是些假的。
主持捻佛珠,叹息,“帝师可知这壁画之后的故事?”
青眠摇摇头。
“先太子妃来自三十六区之外的天域,因与凡人储君相爱,携一行侍者下嫁八区。”
只可惜,成婚一年后凡人储君被暗伤昏迷不醒,八区的国君——他的父王,却执着于地域一统永绝后患,逼迫太子妃施展术法,降下神兵吞并周边小国。
“她没有答应,所以被杀?”
主持否认青眠的猜测。
“她用了天域的秘法,为断其父屠杀之念,也为救夫。”
先太子妃是自戕而亡。
自戕者,不入轮回。
所以,歇礼才选择起死回生之术。
“我会问清楚,多谢大师。”
外面吹过的一阵风忽然很大,青眠微红的眼角悄悄褪去酸涩。
……
强风过境,青灰色的衣摆鼓风,歇礼肩膀很宽,抱着书,一身纸醉金迷里流淌的倦懒,倚靠车门。
马车穿越峡谷,走过山涧。
停下歇脚时,青眠独坐在树荫下,一身碧蓝色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百褶裙浮面透出地下绿草。
她在看《山海经》。
是主持相赠的临别礼物。
“青陵一别,青陵寺的主持送了你一本山鬼神话?”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歇礼不傻,知道青眠不想跟他说话。
他没那么无趣讨嫌。
只是快到望城山,再往前,就是望城。
那可是方圆百里最富饶的地方。
“你的太子妃,来自天域?”
歇礼下意识看向她,却发现青眠的目光早已移向他。
不可察觉微微蹙眉,青眠侧过脸看向马车,她知道了他们的故事,一段独属歇礼和他太子妃的故事。
“神,爱上不该爱上的人,人,信了不该信奉的神。”
歇礼避而不答,眼神却渐渐深邃而微冷,树荫的光影洒在他的眼角,却没有照出半点温暖。
“所以上天降下神罚,对神处以极刑,人失去了神,回归到原本的秩序和平衡。”
这,该是他们的结局。
青眠不想再装,与歇礼玩你画我猜的游戏,如今主事骨灰已送回故土,她是自由身,不想束手束脚过完余生。
放下书,起身。
青眠掐手念诀,召出青衣鬼笔的虚体,直接对歇礼挑明。
“我是青眠,但抱歉,复活你的神女太子妃我做不到。”
青眠从主持手中见过对方的画像,虽然画像年久失修,容颜有损,但有两点令人震撼,难以忽略。
一个是美,一个是眼。
举手投足,是神韵的美。
一双阴阳眼,左眼可见善意,右眼可见杀意。
四目相对。
何人能辨是神佛,还是刹罗?
主持说过,对方出自尘埃,归于尘埃,是唯一降世的神。
人间是炼狱,降临的神,只能是堕落神罗刹。
而,哪怕对于炼狱生活下的人来说,神是他们作为人永远无法控制、先知、预测的存在。
所以哪怕是堕落的神,也必须毁灭。
当然,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神之所以堕落,是因为被舍弃,最终的结局是徘徊人间,然后,消散人间。
他的太子妃,注定背负着必死的结局。
与他相恋,不过是贪恋人间留下的片刻欢愉。
却遗憾,凡人储君偏偏是个固执的痴情种。
书脊摧折,曲起的书页如层峦叠嶂,断折的端口被紧紧摁在指下。
歇礼嘴角漾起浅浅弧度,似笑非笑,像是在感慨青眠过于自谦,。
“举世无双的帝师青眠,何必在我一介鳏夫面前故作羸弱?”
他不信。
青眠反问,“歇礼国君,您来神域找我,真的只为了你的太子妃吗?”
十年,歇礼没有回他的八区,而是一直在神域。
“上到政治军事,下到民俗风土,十年间,你探查神域的方方面面,为的难道不是来日举兵吞并神域!”
青眠挫败,比起泰安,歇礼作为国君实现统一的决心从未动摇。
他的决心,磐石不移。
这天下若是统一,践行成功的人只会是眼前人,那神域又该何去何从?
无论是痴于情爱还是执着一统,青眠都担忧眼前的男人,歇礼的固执劲很有可能会延续他父亲所犯下的屠戮。
歇礼虽然面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但语气却带着明晃晃的不善。
“我不过是想复活我的挚爱,之前应帝师所请,十年间,在下自认从未越界,可如今帝师怎么顾左言右,偏不肯成全我?”
挚爱?
马车座下夹层藏起来的书信,哪一页上抄录的不是神域大臣上书的奏折内容,青眠攥紧手指。
掌心的月牙痕寸寸生。
千言万语最后只是一句索然无味的叹然。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青眠被利用。
为什么?
因为爱,蒙蔽了双眼。
他太痴迷了,也太固执。
所以今天,这个死局,青眠必须得破。
“歇礼,我会给你机会,至于你的太子妃能不能回到你身边,我们各凭天意,看看天意到底允不允。”
青眠转笔,抬手任凌厉笔锋划破指尖。
他索求不过一人,那她就再赌一次命,看看天意是不是皆可违!
蘸血为墨,单手递上。
歇礼疑惑,愣了一下,还是接下。
手上一轻,跟着青眠的心也空了。
有些时刻,不得不誓死一搏。
决然。
“今日之后,无论生死,你我互不相欠。”
她以命,赌天意。
不由歇礼分说,青眠以鬼笔为指,两指并拢点向眉心,引出身体里最后的一魂一魄,微弱的光点,一颗、两颗慢慢聚集。
“吾亡,其妻归。”
这是主持给的答案,青眠如实相告。
恍惚间,歇礼仿佛回到当初自己向父王介绍他的太子妃那时候,因为三十六区寻不到对方来历,他被召进宫问话。
“你的太子妃为何不在民间族谱列下?”
歇礼指了指脚下的地,彬彬有礼回道。
“回禀父王,三十六区的天上地下就好比坑洞,坑是有大小的,有一个很深的大坑,底下有好多人,正在努力往上爬,这是坑,也叫人间。”
接着,又指了指天。
“除了人间,坑还有一个没有底的悬崖,只有几个神仙在空中飞,这不叫坑,叫恒止境。”
“我的太子妃就是出自恒止境。”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父王一统天下的野心悄然而生。
青眠的胸膛起伏不定,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费力地蠕动着苍白无血的嘴唇,颤抖的手甚至没有办法念完诀。
沙蛊的毒开始发作,随着运气,毒素已经蔓延近心脉。
“以魂魄为灼……”
哗——
剑光划过,凌冽的寒光刺向青眠的心口。
看来主持说的是真的,恒生塔上壁画画的传说也是真的。
太子储君爱上了天域神女。
当剑刃穿过身体,地下但没有留下血滴,青眠身体的虚化连歇礼也是始料未及,如银血般斑驳耀眼的一丝灵魂泛着华光。
歇礼不可置信,“她的魂魄在你身上?”
走出刀剑的长刃,青眠回归实体,沙蛊竟然被压制住了。
回想耳边主持的谆谆教诲。
“生活就是这样,哪怕是神,落入凡间化作芸芸众生,她的心她的爱就都转移给了她所护佑的的百姓。”
如果真的遇到危险,孕育她的和她守护的只能救一个,我相信所有人都选择受尔庇佑的万千众生......
成长就是一代一代传承,又一代代辜负。
这,才是为神的意义。
也是神,化生的意义。
原来身上真的有那个人的痕迹,救下她一名。
也是,否则青氏的鬼笔术法她一个门外汉是怎么催动自如的。
“她很伟大,但早已破碎。”
青眠震惊于自己依存的竟是歇礼太子妃残留的两缕魂魄,可如今自戕者不入轮回。
他太子妃的魂魄,青眠无法归还。
“哪怕是毁了我,你也换不回她。”
青眠肩削腰素,折纤腰以微步,款款迈步离开,她知道,他要的,自始至终自己给不了,青衣鬼笔第三式是能起死回生,而且不止一个。
但复活神?
那比杀死神,更难上加难。
歇礼靠着马车外厢椅背,长腿交叠,轻蔑地勾了勾唇,一副懒散的神情,提议:“既然你寄生于她的魂魄,受恩于她,那她欠我的,是不是该由你替她偿还。”
青眠脚步顿住。
不知为何,让她忍不住好奇,多问了一句,“她欠你什么?”
寒潭般幽深的眸底,仿佛飘荡层层烟雨,显得一片朦胧,却在见到对方投递过的眼神,里面浮动起明澈的柔光。
歇礼倒是不客气,直言道:“一段情。”
青眠没想到歇礼可以厚颜无耻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语气一滞,把书放回车里,带着一点嘲讽。
回道,“你想做什么?”
歇礼理直气壮答:“成婚,做我的王后。”
从对方那不着边际的语气中,青眠听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得之意,言语间似乎不乏肆意戏弄人的恶意。
忍了半晌,青眠终于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歇礼,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我只是一缕残魂化身,非人非神,且不说我乐不乐意当你的王后,单是做一国王后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她只是欠你一段情,何必搭上我整个人生。”
“我不是她,她有恩于我跟我报恩给谁与你何干,我只看到她的所作所为皆是万民无恙,百姓合乐,可你要做的是兵戈铁骑南征北战,实现大一统。”
“你们要做的事明明是背道而驰,我凭什么还要嫁给你,全了你的心愿!”
激烈的言辞仿佛春日滚过头顶的惊雷一般,振聋发聩,令人瞠目结舌。
歇礼耐心听完,不气,也不恼,更没有争辩。
他的声音干净清透,带着一点水汽滋润过似的微哑,分外撩人。
“既然帝师那么抗拒与我成婚,不如我们作个赌约,如何?”
骑虎难下,青眠不得不应。
“赌什么,怎么赌?”
歇礼谈吐自如,丝毫不失礼数,每个字都好似经过了细细的斟酌,“我解你的沙蛊毒,赢了,你做我的贤良妻。”
此刻握住青眠的手,翻开,手腕上的银线已经延伸至掌心。
青眠诧异,本能将手后缩,“你都知道?”
歇礼适时松手,眉头高高扬起,看起来十分自信,尾音上扬,莫名缱绻,令人心安。
“我都知道。”
闻言,青眠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眼底的悲凉浮漫出来,神略微紧张,眉心微皱。
她不想沙蛊的事这么就被歇礼察觉,他总是太过聪明,让人防不胜防,更让人不安。
青眠微蹙眉,迎上歇礼的眸子。
“好,就赌我的命,赢了,我们互不相欠,输了,如果你还想娶,而我需要嫁,你可以在婚宴上供奉我的牌位。”
知道对方的不情不愿,歇礼不改其志,眼神恣睢,底色却像是冷得像是淬了冰,说话又语速不急不缓,温柔至极。
“你要嫁只能嫁我,无论你是帝师还是谁。”
玩笑似的开口,毋庸置疑的语气,青眠猜不透歇礼到底几分真心。
飞鸽寻迹而来,是温辞的信,他已经回到宫廷,歇礼烧了信,给马重新套上绳,要想在天黑前赶到,剩下的路只能快马加鞭。
马车是不能用了。
歇礼披上斗篷,翻身上马,朝青眠伸出手,“解毒要在望城,这里杨树林夜里藏人,还不上马?”
青眠先是愣了会,随即反应过来,前面就是望城。
环城湖水碧波荡漾,岸边杨树郁郁葱葱,头顶阳光折射在水中斑斓流转,穿过眼前的白杨林后,就是望城的南大门。
杨树叶被风吹得轻晃,阳光破碎,蝉声此起彼伏,黄昏的雾气在枯落的白杨中闯浮过,伤佛细纱挂在树枝,却比细纱还要发白,还要透明,蒙蒙一片,把白杨的轮廓勾成了堇色。
“医师是谁?”
望城还有医者能解沙蛊,为何从未听说过。
“活着时是书生,死后为鬼王。”歇礼轻蔑一笑,眼神闪烁之间,深如寒潭的眸底仿佛翻涌着无数情丝,繁复细微,难窥毫发。
“我去找他去改你的生死簿,许你与我同年同月死,好吗?”
青眠不搭话。
疯子。
真会疯魔。
歇礼漆黑的双眸星光点点,似乎含着某种异样的情绪,青眠只看了一眼便别开目光,心竟是有些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到底是在看她,还是在透过这副**凡胎看另一个人。
殊不知他越是深情,就越是对她折磨。
青眠哽咽,默默咽下酸楚,不再争辩,夕阳西下,头上倭堕髻斜插一根镂空金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缀着宝珠紫玉蕴藏无限的光圈。
歇礼看向青眠。
哪怕只剩下两缕魂魄,她的姿态依然像极了她。
在歇礼挑眉看向青眠的那一瞬间,青眠感受到后背传来了灼烧的感觉。
随着对方的手臂越靠越近,将人整个环抱在胸前。
两人之间的温度腾然上升。
青眠耳畔萦绕低哑的嗓音像砂纸上磨过的碎片,在一点点割断她最后理智的心弦。
歇礼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执拗地继续信仰他的神明。
“我亲爱的神明,如果你需要,我愿意成为你笔下最完美的亡魂。”
信仰不灭,神的华彩依然绽放。
听到如痴如醉的祷告,青眠回头看他。
歇礼嘴角噙着微笑,慢慢地,一点点地向前俯身。
他的一双眼睛潋滟得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声音却含糊得低哑。
“这里有虔诚向你的信徒,我的帝师大人,要不要动刻心?"
夕阳已完全被暮色吞噬,空中绚丽的晚霞变成灰褐色的布,一条条,一缕缕的,占满了望城西边的半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