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灵独自上船。
迟了半个时辰,青眠赶来时船已开出,望着远去的船舶青眠微微翕动的嘴唇显得更苍白。
强忍浑身蚂蚁啃食般的疼痛,青眠暗暗捂住心口艰难地喘息着,喉咙尝试几次,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青眠看着行驶到湖心的船,心底愈发地焦灼神色变得绝望而无助,疲惫的脸色上透着一股子死灰。
路上蛊毒突然发作,害青眠错过陪泰灵上船。
“要上船吗?”
向那声音,回神。
青眠望着那个不紧不慢靠近的船舶,船头站着的身影,恍惚间,四周的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下来。
那副清俊的眉眼,越过悠长的时光,和留在脑海,似乎与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某个朦胧印象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他们似乎很早之前,就这样相识过。
“知道你不放心她定要跟着,这船是一早备好的。”
青眠没说话,歇礼伸手将人拉上船。
轰轰——
天空裂开一道道口子,电光在其中疾驰而过,雷声隆隆不断,令人心悸。
雷声如同古老的呼唤在远方回荡。
大越氏使者问泰灵,“公主殿下可否告知在下,恒生塔并不出自神域,它,为什么是佛寺之首?”
泰灵不卑不亢,按歇礼教她的回答。
“古人以东方为尊,当年我皇太祖建造恒生塔,仿的正是迎接第一缕朝阳、通天地的恒止境,所以恒生塔是佛寺之首。”
“恒生塔的地位,更多的是我朝悠久文化历史的衬托。”
船外,雷电交加,仿佛天地之间的连接被撕裂,万籁俱寂,唯有雷声和电光在肆虐。
疾电与白光照亮了天空,如同无尽的魔爪在撕扯着黑暗的幕布,雷声如战鼓轰鸣。
青眠和歇礼的船只不远不近跟着大越氏的船。
歇礼撑着伞走出,马上要下雨了。
“你让温辞送信给宫里了?”
“帝王最忌知情不报。”
“歇礼,你知不知道这会害死泰灵的。”
谈判失败了,会死,和亲,也会死。
“人,总要学会长大。”
“你这是在赌,拿那个孩子的命在赌帝王的怜悯,亲人的可靠!”
“她是公主。”歇礼看向青眠,提醒她一个事实,“皇家生于百姓,取之百姓,为之牺牲,是此生注定的宿命!”
是宿命,也是使命。
歇礼依旧是一派凛然,“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
“爱是一种执念,明知飞蛾扑火也是要苦苦追寻。”
这次,歇礼没松口,“如果他们的爱可抵万难,那这一次就只是他们今后人生里一场微不足道的考验。”
青眠不认可歇礼这样威逼式的教育。
“我只是给她提供选择,告诉她权衡利弊。”
青眠气急反驳,“你明明是在威逼利诱,她本可以做个平凡人与萧河远走高飞。”
青眠不希望泰灵过得太辛苦。
既然十年前神域的公主死了,那十年后的泰灵就该自由。
“一念即一道。”
“既然她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她还是选择这条路作为她的道,这不是威逼利诱就可以制衡一人思想的。”
“她学了你三分,你们都很倔强不服输,所以你们走的都是自己坚守的道,无关他人。”
青眠被歇礼堵得心口蔓延着说不上来的感觉,命门被扼住一抽一抽的。
吵也吵不过!
忽的心里一空,感觉某种东西在飞快地往外流,抓都抓不住。
她感觉自己快要失去泰灵了。
等温辞带着回宫的圣旨一到,一切就将不可挽回。
“歇公子,你知道吗,如果没有泰灵公主,神域就不会有帝师青眠,今日此刻,也就不复存在。”
“你要知道,天牢里能读书识字的孩童有多少,能读书识字的女童又有多少?”
青眠是其中一个,但不是因为青眠是青衣家主,不是因为青眠能驱动青衣鬼笔,而是因为泰灵。
当初,泰妃娘娘请来的夫子只教泰安,但青眠也想读书,所以泰灵才去央求泰妃娘娘说她是公主也要读书。
最后,泰灵与泰安受教于夫子,而青眠是泰灵以死相逼泰妃娘娘讨来的伴读。
连泰安都没有伴读。
泰灵爱她的母妃,却不喜欢她,是打心底的不喜欢。
所以,为了青眠,泰灵难得去求母妃。
一轮谈话下来,大越氏是越来越钦佩坐在面前的神域公主殿下,单枪匹马进船,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第二轮谈下来来,大越氏节节败退,几人商议后,决定提前结束第三轮的商讨。
“泰灵公主,我们佩服您的勇气,一周内我们会离开贵地,恒生塔是神域的,我大越氏愿继续向神域朝贡。”
“今日子时,大越氏暗卫必须全部撤离,如有一人潜藏,城头悬尸。”
如今身上已没有蛊虫发作的痛楚,说明毒已解,大越氏举世无双的蛊毒也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泰安愈发瞧不起大越氏小家子气。
为了防止大越氏谎话连篇,出尔反尔,今天,他们必须全部离开。
大越氏来使勃然大怒,欺人太甚,被旁边的来使拦下,几人围在后面窃窃私语,泰灵正襟危坐,寸步不让。
“神域的公主,你赢了,你是赢家。”
紧攥的手松开拧死的大腿,泰灵提着一口气,起身接受大越氏行礼,静待船舶靠岸。
临行前,泰灵撂下话。
一言一行霸气侧漏。
“我要当赢家,神域只要赢家!”
见泰灵下船,歇礼的船舶紧跟着靠岸。
歇礼宽慰:“她没事。”
下船。
泰灵几乎要被青眠眼里的悲伤吞没,心脏传来闷闷的钝痛,走路都站不稳。
她终于堂堂正正赢了一次。
所有人都为她高兴,骄傲,只有一个人在悲喜交加到恸哭。
那样的眼泪,十年前青眠宣读驱遣帝师离京的圣旨时曾见过,那个人哪怕是离开也是对自己满满的担忧。
泰灵压下心头的丝丝异样,继续往前走。
“你还好吗?”
面对青眠的关切,泰灵讪讪点头,手心微湿,心里有一瞬间的混乱。
上官眠,很像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吓坏了吧,你做的很好,吃点点心压压惊。”青眠把泰灵扶上马车。
当看车内小桌上剥去果衣的榛子……
泰灵呆呆的看向歇礼,对方气定神闲在翻书,再看旁边坐着的青眠,心中如惊涛骇浪翻涌。
回程马车上,泰灵小脸紧绷,心中却是各种猜想。
青眠以为泰灵是在担心回宫的圣旨,连忙轻声安慰,“别担心,我不会让和亲的圣旨送到你面前。”
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握紧,心中却是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震惊来。
角落里的泰灵睫毛微微一颤,难掩心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语气,就像当初那句。
你要学会坚强,一定要撑到我来,好吗?
还有那句。
只有我走,泰安的王朝才能安泰,你,才能避免远赴异域联姻。
只有那个人,一直为了不让她离开神域而拼尽全力地努力着。
不是母妃,却胜过母妃的存在。
永远像天仙降临,救她于万千苦难。
马车停下,宫里的人带着圣旨来了。
青眠作势要出手,被歇礼拦下,示意她安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泰灵公主历经民间疾苦安康,朕心甚慰。”
宣旨的是温辞。
“另,泰安公主勇担与大越氏邦交之好,言行举止不失我神域威严,朕心欢喜,来日回京,再作赏赐,钦此。”
温辞将圣旨递交泰安,附尔低语,“陛下已将谏言公主和亲的大臣之子派遣出使大越氏,有此先例,公主日后可安乐无虞。”
此时歇礼掏出他与青斟北的信件。
“你皇叔说听闻你还活着他很高兴,知道你担心什么,让你不必害怕,一切有他替你挡着。”
信纸最后一行:灵儿无忧,家叔心安,他日回京,盼再见。
以往都是恨透家,恨透了国,为了逃离皇宫而不顾一切的泰灵,此刻却无力地跪倒在红袍加身的官员面前。
不可控制地大哭着。
周围人的轮廓在泰灵眼里渐渐模糊。
她哭着笑着,哀嚎着,仿佛在控诉一切。
心口一直以来积攒的不堪,终于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泰灵空洞地睁着双眼,泪水不断的涌出划过脸。
再也控制不住的她,对着故都的方向,大声沙哑的嘶喊着,把这十年以来所有的思念,化作歇斯底里的哭喊。
如果说父皇与母后给她带来的伤痛有多深,此刻的抚平伤口的温暖有多酸甜。
好在,一切苦难都在青陵结束。
泰安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脚步坚定而有力。
她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但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和坚强去面对。
“上官姑娘,替我重新起个名字吧。”
泰灵虽是公主,但在不履行公主义务的时候,她只是普通人,与芸芸众生一般无二,自然不该再用皇室子弟的名讳。
青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朝发夷梁津,暮宿黎阳渚,轩盖狭广路,翩翩皆龙举。”
安定,安乐,如晏宁晏处。
温柔,和悦,如言笑晏晏。
“不如就叫宿黎,望你日后安居乐业、学识渊博、福泽深厚。”
泰灵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就那么默默的凝视着青眠。
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青眠总盼她好。
天牢里代替母妃照顾的是她。
为不远嫁和亲而自请离宫的是她。
于万千辱骂下自暴自弃中不离不弃的也是她。
比起天宫里的父王母妃,比起血浓于水的兄长,从未放弃泰灵的只有青眠。
只有青眠。
青眠选择回来,那泰灵也回来了。
无论何时,泰灵的倚仗是青眠,所念想的只是青眠。
听到青眠为泰灵起名,温辞淡然的脸庞上,眸底一片风平浪静,悄然掠过一缕微妙的幽光,也是一闪而逝,令人难以察觉。
歇礼瞧见温辞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一抹难言的委屈情愫在眸底迅速掠过。
无奈摇摇头,真是罪过啊。
“宿黎,你要记住,你走,是因为你在遵循你皇祖父的意志游历天□□恤民情。”
“你的游历四海,不是因为你爱上了谁,而是因为你有你的志向。”
“你是你,不必满足任何人的期待。”
还是一如当年百般叮嘱的口吻。
泰灵盯着青眠,内心仿佛有无数的委屈和痛苦想要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思绪纷乱如麻,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的苦难结束了,那她呢?
泰灵:“眠姑娘。”
“嗯?”
或许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
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
那些满不在乎的人也不都是无情的人。
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
这是她教她的最后一课。
想清楚了,泰灵眼底骤然一亮,摇摇头,她是求学者,对传道受业的先生又何来指点评判。
最后望向青眠的眼里,充满泰灵无限的眷恋情深。
“眠姑娘,我想我会记得你的好。”
这一别,一如当年宫墙外的分离。
心,时隔多年,虽依然隐隐作痛,但能够释怀。
修复了大越氏与神域僵硬的邦交关系后,泰灵和萧河送青眠一行人登上恒生塔。
——恒生塔上——
歇礼看着对面的女人出神,耳畔回荡着“泼皮猴子”的话。
泰灵说:“命运,最终会成全所有真正的爱。”
主事的骨灰放在恒生塔第二十六层,歇礼花的三十两买牌位,位置只留一年,明天夏天,寺庙的主持为他诵完最后一遍经后。
会将骨灰撒向某片荒野。
荒野,待新生。
壁画里是数十里的红妆,装着聘礼的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大街小巷铺着数不尽的花瓣,整座王城树上都系有无数红绸。
路旁皆是维持秩序的禁卫军,涌动的百姓比肩继踵,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太子国婚的盛大。
站在仪仗队两侧的宫女在队伍经过的地方撒出漫天的花瓣。
花香浸润在空气中,弥漫迷人的清香。
树上都披着胭脂红的纱幔,一枝一系,胭脂红的纱幔几米长,无风时静静垂落,有风便随之起舞。
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一直看去,就像九霄云外染遍山野的红云团。
待到山间微风轻抚,树叶飒飒晃动,胭脂红的纱幔咿咿呀呀摇曳飘扬。
太子成婚,天下皆知,百姓夹道欢呼,沿途追逐抛着鲜花与瓜果。
青眠只顾墙上的壁画,没注意泰灵说话,她也没多问,只是单纯笑着转回头继续看画,那双眸子明亮得像是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
或许这世上没有一个词能够定义青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敢于独处,并能把孤独打败的女子?
青眠骨子里蕴藏着浑然天成的霸气及与生俱来的傲骨。
她刚柔并济,有杀性,也有温柔,至于她展示哪一面,全看来者是谁。
心如明镜但清透,既憧憬未来与远方,也能顺从于烟火平凡,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不疾不徐在人间路上走着。
直到走完她的人生。
青眠身上似乎有某种魅力,任何人都很容易相信青眠,也能够相信。
歇礼想。
“我好像,就该爱上这样的你。”
安置完主事骨灰,主持单单叫住青眠,说有事告知,歇礼自觉先去套马取车。
待到四下无人时。
“小主。”
主持朝青眠大拜。
青眠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主持,刚刚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