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蛙叫,夜色昏暗,月牙高高悬挂在树梢。
“现在,所有人,立刻离开!”
除了官差,门口又来一批人。
为首黑袍男子握住剑柄,背对着光,身影高大却孤寂,慢慢转过身,环顾四周围坐的人,一双锐利的眼眸在逆光中闪现寒光。
“这大半夜我们上哪找地住。”
“就是,这事吓死人了,店家店家,跑哪去了。”
“店家,给个说法,人嘞?”
……
上去两批人,又下来了一批。
“若是各位继续呆在这,这里面的冻死骨也许在漫漫长梦中会邀请某个人跳舞哟。”
年轻的郎君下楼,轻晃手中酒杯,交给随行的士兵,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起微光,高指楼上。
“各位要是不怕死应了声,恐怕就得留在那里了。”
“因为他,在找替身。”
这一吓,大家都老老实实拿着官差给的包袱连夜换客栈,唯有歇礼坐在原位,黑袍男子沉默一会,低头朝温辞俯身禀告。
“在下温辞,是婆家弯的御先巡抚。”
一股淡淡的雪后松木的清冽气味直往青眠鼻翼里钻,陌生的味道令她躁动不安,此时,温辞也注意到歇礼身后还有位女子。
“请问兄台,您身后的姑娘可是被吓到了?”
之前的小二惊吓过度,夜里发高烧,被店家叫上伙计连夜送去妙春堂救治,除了他,也只有眼前的姑娘见过内室场景。
再上去的人看见的,只有一缕白烟消散,地上留有一张皱皱巴巴泛黄的纸张。
看磨损程度,是二十年前故都出的信纸,能买的起的都是当时的官宦人家。
客套虚寒两句,温辞得知歇礼是故都出城途径此处,立马递上了那张信纸,虽然他是御先巡抚,但由于常年不在故都待,对信纸的了解并不多。
“现场只留下巴掌大的信纸,字迹模糊,看不清楚内容。”
“不是字迹模糊,这是军中密文改写的信,翻译过来,是户籍和人名。”
“还漏了一个。”歇礼身后悠悠然然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轻轻接过纸笔在新纸写下:故都良家子,姜釉白,年十八。
良家子是指出身于良好家庭背景的子女或清白人家的女子。
温辞接过纸,细细品读:“良家子是从军不在七科谪内,或者是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的人。”
良家子通常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在从军、婚姻、仕途等方面都享有特殊的待遇和尊重,可哪个良家子会把这些写在纸上。
温辞猜测:“难道不是姜姑娘她自己写的?”
有人故意坑害她?
歇礼发现一个问题,这写有故都良家子的信息怎么会在距京百里的婆家弯出现?
温辞让人取来婆家弯的地图,指着一个山头,解释:“婆家弯有座白山,全年素色不生草,名默哀山。”
宫闱之乱时,曾有两路军兵在婆家弯相遇起了火拼,两家势力从早打到晚,难分胜负,离奇的是,一夜之后,兵马全无。
如果不是彻夜的兵戈击打和战场留下的战马,没人会相信那里发生了战争。
加起来两千多人的兵将,消失的无影无踪。
唯一可疑的,只有战场后面的那座人烟荒芜的荒山,镐素枯白,飞鸟绝迹,夜幕降临之际,可闻深山哀叹。
顾名:默哀山。
“当年两兵对阵,有一方是战场下来回京复命的队伍,从军队伍里可能偷藏有家眷同行,不乏有士兵想家人带去故都看看京城的。”
温辞感叹:“两军对垒无人生还,只怕那这位姜姑娘恐怕早已亡故。”
可这依然解释不了为什么军官家眷的名贴纸会在刚刚离奇死去男人的身上。
“不知兄台可否让姑娘描述一下死者的模样?”
青眠没说,但画了下来。
年近五十,是吊死的。
按照画像所绘,死者头脚颠倒,发顶稀疏,布鞋完整,没有磨痕,没有缰绳束缚却四肢紧闭,目眦欲裂,作鬼笑。
“吊死鬼?”
这可一点也不像默哀山冻死骨的死法。
青眠又惊又累,身子实在吃不消,温辞也不多问,直接命令黑武卫把人和包袱带回巡抚府。
马车在府外停驻,一入眼,便是门外两座庄严的石狮子,大门漆黑,上端挂着一块烫金牌匾,气派的“巡抚府"三个字赫然现于眼前。
巡抚府处处彰显华贵。
夜晚的府邸,四处掌灯,幽静无声的石子小道上一片亮堂。
晚风不燥,嫩绿的荷叶芽挂着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晨露,"啪嗒啪嗒"地掉在荷池中,晕起一圈圈涟漪。
一早,风朗气清,整座宅院皆是虫鸣鸟叫声。小径依旧潮湿,树梢坠着几颗要滴不落的雨珠。
黑袍男子带来消息,死的人查清楚了,叫裴原,婆家弯本地人,年轻的时候当过猎户,娶过妻,父母早亡,膝下无子。
“姜釉白跟他有什么关系?”
温辞脸色一变,疑点重重,“姜釉白,是裴原的结发妻子。”
“歇礼兄,上官姑娘呢?”
仆人来报,“回禀大人,上官姑娘今个一大早收到府衙的信,立马坐车去了那店小二家。”
花窗半开,黎明的光晖整整齐齐地铺躺在窗棂,将外头梧桐叶子的落影照进屋内,青眠从惊梦醒觉。
府衙官差送信来,说是那店小二昨夜一惊,大夫虽下了猛药,人醒是醒了,但似乎有点入邪,整个人魔怔似的,嘴里一直念叨叨,说要回家。
一路静谧无声,唯有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帷慢晃动,时不时被吹开一条缝隙。
到了地,店家也在场,听说死的是裴原,立马拍大腿喊冤。
裴原性子古怪,向来独居,根本都不上市集走一走,店家压根都没见过这个人。
“那你们怎么知道有裴原这个人的?”
店家急忙解释,甚至翻出店小二家小孩的玩具,拿出一个面人,指着,“就是这个卖人鱼面人的老媪,她卖的玩意稀奇,也便宜,我们小时候经常去买。”
“大概是十几,还是二十年前,她捏了个新面人出来卖,很新颖,大家都没见过,我与她闲聊时,她说是她邻居小伙讨个贵人老婆,自故都来,教她的面样。”
青眠捏了捏人鱼面人,面已经有点死了,应该是两三天前买来的,“那老媪现在在何处?”
“东街巷口那边,红色围布垫的摊子,披着厚毯子窝着墙打瞌睡的妇人。”
店主恳求青眠救救店小二,虽然主仆一场,但好歹是拖家带口的人命,青眠应下了。
这店小二是生生被裴原这厮扯走一缕生魂,按理说死去的魂体是绝不可能夺魂,可就那夜亲眼所见。
裴原的幽魂确确实实将一个人的生魂绑在身上,与四肢融为一体。
不仅如此,这个新的结合体挣脱空间的束缚,仍保留人的意识和操作力,简而言之,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里。
他,可以模仿活着的人。
浮云飘渺,湛蓝的天色渐深,仿若泼上一笔浓墨重彩的鲸蓝色的墨。
捏面人的老媪年纪很大,头发花白到已经看不出年岁,三人不约而同在东街巷口集合,歇礼看见青眠下马车,快步走过去。
“胡闹,你一个人出门也不知会我一声。”
青眠额头受击,吃痛,揉揉脑袋很不服气,“你房门锁那么紧,我怎么进去!”
巡抚府到处都有士兵把手,她又不能翻墙从屋顶上走,更别提门窗进了,她好歹一个黄花闺女,可不想大清早被人当成登徒子。
正说着,青眠举步迈过石阶,缓缓往巷口边走去。
温辞看了看拧巴的歇礼,沉默地往后仰了仰,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意。
老媪被邻边的老太太拍醒,对方指了指来人,说明来意,老媪点点头,收了摊,示意大伙跟她走。
走到半路,青眠发现歇礼不见踪影,问温辞歇礼人哪去了。
“歇礼兄觉得夜里山间风大,老媪家远,他回去取些衣物来。”
青眠嗔怪,“人命关天,案子迫在眉睫,他还有心思回去取衣裳?”
温辞脚步一顿,声音里既有赞赏,亦有调侃,“都说故都的女儿家娇贵,歇礼兄想来是怕你夜里受冻,所以回去取你斗篷去了。”
青眠:“……”
回望来时的路,这一来一回,不知道歇礼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他们,可别在这山间迷路,找不到老媪的家。
老媪给青眠和温辞倒了茶,对着油灯看清温辞的令牌和现场留下的信纸,点点头,讲起了裴原和姜釉白的故事。
当年,两军在婆家弯并不是因为势力敌对开火,而是因为抢夺军官家眷。
当时领兵的将军姓姜,他随军历练的女儿叫姜釉白,年十八。
若不是婆家弯一役,原本大战获胜班师回朝的姜家兵应封官加爵,姜釉白也该列入太子泰安的太子妃人选。
同为神域将士,一个战败,一个战胜,由于对方的眼红和不该有的邪念,姜将军只能被迫在婆家弯动手,与本国士兵厮杀。
许是良心不忍,姜将军下令不许下死手。
不料正是这一道命令,葬送了他全部的将士,在临死前,拼死拖住对方,让女儿姜釉白骑着战马逃进荒山。
随着姜釉白的进入,一场惨绝人寰的围猎就此展开。
七天七夜,战马跑到累死,彻夜未眠,四处逃窜的姜釉白终是累了,忍痛割下马头,抱着马首走向荒山的最高峰。
她打算做一场默哀,而后,她也不再苟活。
“她是在默哀山自尽的?”
老媪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