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马车路过那户生孩子的农家,透过纱帘看到灶台上的炊烟升起白色的柔纱,向着天边散去。
翻了一页手里的书,歇礼回想起指路的人说的话。
“那巫女一直四海为家,没有落脚处,只因两月前在上官的族祠奉过两笔香火钱,祠堂里的主事见她无根,觉着可怜,便在祠堂挑了块废弃的垫纸镇石,刻上她的名字。”
可怜?
歇礼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青眠一个接着一个往钱袋子里塞路上刚捡的石子,袋口扎紧,系回腰上。
进了城,马车到上官族祠的那条路停下,两人步行走进去。
“上官眠?”
歇礼用指尖细细描摹镇石上的刻字,一气呵成,笔锋冷厉果决,如此连绕的笔迹倒不像是和蔼的长者写的。
“这字是那姑娘自己刻的。”族祠的主事趁青眠去奉香火钱背着手一迈二大步走过来,贼头贼脑地凑到歇礼跟前诉苦。
“我就没见过那么厉害的姑娘,攥着一把匕首直接抢了我家香案上的墨石刻上自己的名字,毁了我好好的一块烟徽墨……”
掏出一块金送上,成功堵上对方喋喋不休的嘴。
歇礼微抿下唇,嗓音漫不经心道:“她提刀刻,你就让?”
主事还没回话,身后的奉香钱箱突然被砸得哐当响,歇礼回头一望冉冉升起的白烟和头甩得跟拨浪鼓的脑袋。
是青眠抓住钱袋的边角正往里面倒石子。
“没办法,她后来给的太多了。”
主事跟没看到似的,继续唠嗑,掂了掂膀圆的腰兜里沉甸甸的金块,眉开眼笑朝歇礼炫耀,“光是上个月的,都够我再买两抽屉的烟徽墨当镇纸石的。”
一叶障目,点石成金,难不成她真是个巫女。
除了青氏,神域境内竟然还有人会术法?
主事走后,歇礼跟着青眠去后院的小食堂,由于歇礼交了钱,一张桌子上,摆在他面前的是两荤三素的粗茶淡饭。
而青眠面前,是一碗小米蔬菜糊。
看到这两庭相泾的对待,歇礼低声笑了,将饭菜摆在中间,优哉游哉地开腔,“冒名接生,点石成金只为强行入谱,上官眠,你到底是行骗的巫女?”
“还是行街的骗子?”
青眠不答话,面若冰雕,静静的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被撞破阴谋后气急败坏的模样,喝完她的蔬菜糊,照例回房间待着。
主事拎着二两小酒蹑手蹑脚一路小跑过来,坐在歇礼对面,毕恭毕敬倒一壶酒,“公子矜贵,不知我这幺女可否侍奉公子左右当个侍女?”
幺女?
“其实在下不才,多前受青眠帝师推崇的兴科举之策入朝为过官,本想一展抱负以全帝师授恩,不料在宫宴上酒后失言惹上大祸,这才……”
青眠当上帝师是十年前,自青眠帝师一行人出行后,也只有泰妃娘娘回宫后举办过宫宴,歇礼瞧他腿脚健全,不免疑惑。
“若你句句属实,新帝上位后颁过还朝令,怎么没把你召回去?”
“我娶的妻,她因是获罪官眷入风尘,虽然做了写字画图的活计,但我若还朝,恐她与我孩遭人嫌骂,便拒了。”
推杯换盏之间,歇礼没有看见后院有女主人出现。
“尊夫人病重?”
酒杯一顿,主事苦笑,摇摇头,娓娓而道,“幺女年满七岁之时,正是还朝令颁布的第二个月,内人为全我一展宏图壮志,投井自尽。”
杯中酒一口闷,酸楚下肚,继续叹。
“恰遇长子与幺女下学归家撞见,二子相救,只可惜幼童无力,水绳粉折……”
最终,再添一死一伤。
“我见祠外树荫下公子马车华贵,不知道公子是否要继续游行?”
歇礼抬起眼皮,淡淡嗯了一声。
双手抱拳,作揖叩拜,主事恳请歇礼将青眠带走。
“我瞧她身体如今安康,为何您老不享天伦之乐,反而要我带她走,再说她已及笄,你又是上官家的族祠主事,想来在当地为她寻个好亲事也不是难事。”
主事忽然潸然落下,只道如今幺女成人,他却因思念故人忧思成疾,已是油末灯枯之躯,无论世事如何,女子皆艰,更何况是一介孤女。
“幺儿久病成医,虽然懂的不是什么救人的法子,但她自通她的门路,诡事异闻她最是擅长,人各有志,而后我去了,自是不能再叫她困于此了。”
父女一场,他能做的只有给她一个在世为人的身份,至于今后为人为鬼,是她的路,该有她走,不必满足任何人的期待而活。
“初醒时她便告诉我,她有未尽之事,未还之情。”
丧事举办的很快,上官的主家也派了人来,因为事先在册备案过子不承业,所以后续会有接手的新主事来,大概这两天就到。
青眠主持完丧事后就是跟新来主事交代工作细则,然后就收拾包袱走人。
领了五十两的丧葬费,青眠还回去二十两,是跟主家结清这几年借金漆粉刷石头的钱。
上官家族祠修建起来全凭当初手托抚育前太子而坐上后位的在朝女官上官离歌,只可惜上官家虽受天恩,但后辈平平,自此落败。
受人之托,歇礼多待了两日。
出殡结束,后院门走出了一袅袅婷婷的妙龄女子,黑发散着,双目含霜,身姿窈窕,唇微红。
换回清素衣裳,人看得顺眼些。
杏眼红梢,下睫毛泛红,似漾着陈年美酿,似含着无尽愁思。
“巫女只是喧头,是我阿爷为保护我说来唬人的,至于你说的点石成金自是假的。”
歇礼嘴角漾起弧度,语调端得散漫,“你一个人拿的主意?”
“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上官家不败落,至少我们还能有个安身之所,大家各取所得罢了。”
主事毕竟不是上官家的人,虽然早年间被上官家收留改了姓,但落叶归根,他也是想打哪来回哪去。
入土为安。
新主事是上官家主家的家生子,还有两年便弱冠,主家给说了门亲事,有意让小两口在这边定居。
知道青眠要走,新主事特地拿着户籍名册过来,说是主家的意思,算是送先生一程。
“上官姑娘,名册登记先生是青陵人,青陵三面环山,唯北靠佛塔,通往外界。”
“佛塔,是恒生佛塔吗?”
见是位陌生的矜贵公子问话,新主事彬彬有礼回道:“回公子的话,不错,是恒生佛塔。”
恒生佛塔,是皇太祖早年间游历北疆时见到一副数丈高的壁画,其中有一座佛塔像最为巍峨宏伟。
“壁画画的恒止境。”
青眠眉眼一挑,很快又恢复如初。
再然后,歇礼说的新主事就不知道了,送走对方后,青眠绕着歇礼的马车转一圈,拍了拍车轨,够结实。
“三十两定金,你可以送我去青陵吗?”
歇礼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想看清青眠此刻的想法,“此去百里,同乘一车,你是个好相处的吗?”
青眠倒是一点不客气,直言道,“我很好相处的,处不好是你的问题。”
这丫头,倒底是真想去青陵,还是去看佛塔?
歇礼不置可否,骨节分明的食指在白玉杯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手一抬。
“请。”
从城内去往青陵需要经过一个要婆家湾的地方,当地民俗开放,男女情歌诉肠,比比相伴,羡为鸳鸯眷侣,乐于情爱。
青眠窝在里侧,津津有味地看着新主事行前送她的地图,在路线图上还有对方特地留下的注脚。
书页翻翻,视者眼眸微微一动,仿佛是一颗明亮的珍珠在闪烁,散发出迷人的光芒。
婆家弯不大,马车交给小二牵到马厩,歇礼想上楼吃饭,但青眠却转身上街找琴坊铺子。
天色不早,乌云积聚,歇礼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青眠见他跟上眨巴眨巴眼睛,也没说什么,继续拨弦拍板,按孔翻谱。
“你要买琴?”
“嗯。”青眠点点头,继续单手勾琴弦。
歇礼拧眉“啧”了一声,弱弱地问,“琴棋书画,不知上官姑娘你是会什么?”
那日与主事喝酒,她阿爷可说了他家幺儿对女子闺阁的事一窍不通,只会点奇门异术,总不能叫她没事干憋死,就让她自学自乐去了。
青眠轻轻一仰,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和自信,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绘符。”
闻言,歇礼神情微舒,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正在敲青檀琵琶的青眠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声音,不怒自威。
“鬼画符吗?”
青眠眼皮跳了跳,一股怪诞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被猎鹰锁定。
透过窗柩看去,寄宿的楼庭外雨声浙浙沥沥,楼道挂的听雨灯也一盖一盏亮起来。
风起,青眠身上青白色薄纱翻角仰起,玉脂般的肌肤若隐若现,一点红唇娇艳欲滴,一双无辜清澈的眸子,惹人怜惜。
这个眼神,很像他的一位故人。
歇礼眉头蹙了一下,许久没说话,目光停留在青眠的脸上,不知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青眠语气一滞,赶紧摆摆手挡住歇礼的视线,语气带着一点嘲讽打破僵局。
“公子,我不是草船,你的“贱”可别往我这发。”
说罢,一个灵巧转身,从歇礼的桎梏脱身。
随手拿了一副琵琶抱在怀里,青眠嘴里不忘念叨:“拿锻刀的人,还真是看谁都像块铁板。”
最终她选了一副紫檀琵琶,歇礼提前付了钱,从她定金里拿的。
青眠是不会弹琴,但拿一个不招眼的武器防身还是不错的。
“公子不必试我,我说了巫女只是喧头,点石成金也是假把戏,你想要我做的事,我办不到。”
青衣鬼笔已经被她毁了,饶是她有通天的本领也变不出一支,想当初青氏族人葬送多少才炼出一支。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她不是巧妇。
歇礼轻笑两声,凉薄的声音带着森然的寒意,“天地浩大,上官姑娘可知我是怎么找上你的?”
这也是青眠不解的地方。
“你向血墨打听帝师一事,想必是知道帝师青眠所执青衣鬼笔,那不知上官姑娘可知这鬼笔世上几支?”
青眠:不就一支,有一支还是她亲手毁的。
歇礼抿下唇线,声音端的是漫不经心。
“三支。”
什么!
感谢二喵的小鱼干读者留言,昨晚进来看到了你的评论,为你血更两章,你互动,我嘎嘎写,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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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上官家族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