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隔壁的石壁下乱石堆积,拖长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枯塘边上的怪竹随风雨摇曳,仿佛民间鬼怪再次入世。
满脸憋红的接生婆手里紧攥一把削红的剪子,冲出沉重棉帘。
院内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瞬间休止。
接生婆憋了一口气,朝院内的男人呵道:“狗牙子,保大保小!”
不等男人回答,另院隔空传来了另一位妇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大雨封路,擂鼓阵阵,雨水锤击起雾的镜面,潮湿,厚重,却断不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
“保大!”
“保小!”
院中男人回头一望,原来是隔壁在朝为官的陈公子。
“兄台多有打扰,我从京城为我夫人请的产婆还在路上,不知是不是大雨滂沱惊着我家夫人,惹得吾妻今日早产,还请……”
陈士子着实没办法,天上惊雷,马匹不肯上路,如是找不到产婆,只能命小厮随他牵着从后厨师傅那买来自养的老牛上街找医者。
恰好他出门听到隔壁产婆喊叫,才着急跑过来。
“陈士子,不必拘礼,我婆娘月份足,可以自己生,这产婆您请……”男人卷了卷衣袖,把产婆让出去。
“只是这老牛可……”
陈士子感激涕零,直接把缰绳和怀里一锭金子塞男人手里,本想说什么,犹豫一会后什么都没说,低着头捧着产婆胳膊,让小厮背着,一路护送回自己院子。
接生婆又气又恨,但很快平静下来,许是习惯这种情景。
走还是要走的,毕竟隔壁还有一个早产的。
临走时,听着屋里女人有气无力的哀嚎,接生婆忍不住说。
“狗东西,保小就用剪刀把她下面剪个十字,反着绑在牛的背上,让牛一圈一圈走!”
活一个,总比一尸两命好。
阿弥陀佛,明天她要去观音菩萨那多上柱香。
一行人走后,男人一手缰绳,一手金锭站在雨中。
老牛默声,硕大的雨珠打得它睁不开眼睛。
水痕划过眼角,不知是泪还是雨。
半响,屋内没了声,男人狠狠咬牙,拴好老牛,握着擀面杖走进屋子。
“不,救——”
院内传来孕妇拼尽全力最后一次呼救。
嚯——
在雨雾的照耀下,一位身着青色长裙的女子出现在白伞。
竹门推开,身后的白雾也被引入门。
“婆娘,我见过产婆用擀面杖推过我娘肚子,她跟我说从中间往四周擀,压碎了脑壳……就很容易出来了。”
“产婆说肚里头的娃娃头是软的,是很容易擀碎的。”
剑光如水,在空中舞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青衣女子单手便挑掉男人手里的擀面杖。
“子去母亡,她说的法子保不住你想保的人!”
……
一声婴儿啼哭响彻弄堂。
女子一手血腥,捧着手里黑不溜秋的泥板块,蹲在门口等雨停。
男人只是个跑堂的小二,陈士子给他的金锭和老牛他想留下来给他妻儿补补身体。
所以“翻遍”家里,也就这个从一个荒废的旧宅顺来的泥板好当做谢礼。
雨快停了。
是一样的颜色呢。
女子摊开猩红的手掌,用染黑的食指敲了敲“泥板”,看这硬度和裂缝,虽然不是妥善保管,但也是高门大户的东西。
被收在这老破小的院子里十余年,还完好无损,算是以前的旧主积的德。
这板似乎有些灵性,等了半天,终于肯开口。
“你知道我是谁?”
泥板想了想,不对,它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比这丫头都大,她一个小小人类怎么会知道它的过往。
“人有七魂六魄,我只有一魂一魄,所以,我不是人。”女子回望院内。
这间院子上到地基,下的到位置,因为是在陈士子大院落与旁边闹巷的犄角旮旯缝里,加上地势低,整座屋子最值钱的反而是那书房里烧得千疮百孔的书卷。
书卷的署名刻字都被一一毁去,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泥板”搁置在此多年,因有未尽之事,怨念颇深,闹得这新搬进来的妇人生子不顺。
这妇人本是难星转世,这辈子是享福的,不该有此生死劫。
“我不跟你走。”
女子出神的盯着眼前的眼前的瓢泼大雨,举过泥板放在发顶。
不走也得走。
“我手上不干净,拿我头顶着你,你稳当坐好就行。”
“我不走。”泥板很固执。
起风了。
男人书房飘出一张习字贴,整洁的宣纸很快被雨水的泥泞打成稀巴烂。
女子瞥了一眼,默默转回头,泥渍顺着雨水顺滑而下,渲染了红袖半寸。
习的是某位文人多年前写的祭文。
字字啼血,女子简单瞄了一眼,深邃的眼眸里染上一丝丝清凉的味道,收了伞,借着雨水洗干净脸。
“你是家墨,雨下大了,我送你回家。”
泥板也洗去泥渍,露出原本的模样,是一块墨方。
被发现身份,墨方也不绕弯子,它知道自己本是一家书香世家的主子在人生尽头时书写用的墨方。
但因为没有描金刻字,所以它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更找不到回家的路。
“说说吧,想打听点什么?”
女子撑着伞,边走边问,“十年前,神域的宗文府发生了什么,在杨村的帝师一行人最后怎么样了?”
泥板突然警惕起来,当年帝师一行人破获宗文府破女婴溺毙恭桶案,分渠植树抵挡洪水举措立马名声大噪。
随后帝师青眠将未满十六岁少年犯人绳之以法,并上书陛下修改国法和普及乌桕作为经济种植。
这种事不是人尽皆知,她怎么不知道这事。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知道你是谁。”
见对方不上当,墨方只能老老实实回答,“宗文府一案结束后,他们四人便分道扬镳了。”
帝师青眠与如今的陛下青斟北,当初的神算子结伴继续南下。
边疆告急,泉舟将军被召回,派往边疆戍塞。
刺客山花因此行有功,回归家族,被陛下招致麾下,成为皇室的一名暗卫。
“十年之约到,帝师本应班师回朝受封,却因在京任少师的青修大人与皇后离歌有染,陛下赐诛九族。”
“自青氏灭族,陛下与太后、太子突然暴毙,江山换代。”
女子:“还有呢?”
“青氏灭,鬼笔毁,如今的陛下曾南下之行受教帝师,坚持不以术法为盾,一切以人为本,所以兴科举招武人,练兵铸币……”
“还有呢?”
墨方不解,“还有?”
想了想,继续道:“青眠帝师花十年时间凭借一支鬼笔,上打天子愚钝,下定罪臣生死,以帝师之名,清昏庸之辈,平乱世错案。”
骤然,女子眸光凌厉幽深,冰冷无情,大声呵斥,“还有一人呢?”
说来说去,就是字字不提他。
像这种小孩子家家的这种怨天尤人的语气,墨方是再熟悉不过,果然,这个女人身份不简单。
“让我猜猜,姑娘想问的是三十六区的君王——八区霸主歇礼?”
离别殇殇,终是不甘。
“是。”
墨方嗤笑,“这有什么好在意的,霸主歇礼来我神域本就是为复活一个人才与青眠帝师同行出宫。”
只可惜青衣鬼笔的第三曰起死回生术早已失传,所以他们一行人早在宗文府案子结束后就分道扬镳了。
墨方摸摸鼻子,“说来也奇怪,分道扬镳后那几人就断了联系,直到青氏灭族后,登基的登基,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但就是不见歇霸主。”
“有人说他在青氏老宅的旧宅出现过,大约是想尽未尽之事。”
“是想要起死回生术?”
“对。”
“谁?”
“他曾是世子时,明媒正娶的世子妃。”
众所周知,八区未有后位,却在庙堂之上,刻亡妻碑。
青眠一抬眼,见到有旧人来。
一身的书卷气息,眉眼隐约流露出抹不易察觉的傲然之色,那略显苍白的容颜上,仿佛有月华般的清辉在流转,温和如玉,清新脱俗。
竟然有人先她一步。
“你是一块家墨,颜色也很漂亮。”
男人:是红色。
“那我姓什么?”
女子感到无语凝噎,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满门忠烈,阖族上下为保家卫国而死,因怕打击士气在阵前不敢认家人的尸身,只得在战后带人在死人堆里找,最后却只找到了头颅。
“为什么主人遗弃了我?”
天空乌云密布,墨方的怨气积聚。
被遗弃的孩子,也被遗忘,对于人,它是怨怼的。
“既然随手可抛,当年何必……”
女子深吸一口气。
如果是,那真相,真的很残忍。
“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他的声音很模糊,脑海像是被一层厚重的雾气所笼罩,字字句句如同雨点般轻轻敲打,却无法穿透那层雾气的屏障。
她听见他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再说什么。
“你姓颜。”
蓦然回首,确认。
是他替她作了回答。
数十年的记忆喷涌而出,汇聚墨方。
歇礼走近,他身上一股清冷白梅香,在女子的鼻尖萦绕不去,与此同时,墨方褪去浑浊,显露出原本的颜色。
定睛一看,竟是一块血墨。
何来?
它终于清楚了。
雨停,墨散。
两人静静站在旧宅门前的湖心亭,望着终归平静的湖面。
歇礼先开了口,一双眼睛冷如墨玉。
“你对我很好奇?”
女子心尖微颤,却装作目不转睛盯着湖上廊桥,那儿有人在叫卖松子和酒酿,双眸微凉,“听说当年您找上青氏是为了复活一个人?”
歇礼没有搭话,反而泡了壶茶,掀开茶盖,让香味四散开来。
女子微微蹙眉,不知是受不了歇礼盯着自己,还是其他,别过脸直接看向别处。
“公子这么盯着我,难道我与您的故人有几分相似?”
歇礼似乎没心情留意到湖面,手上端着一杯茶,赏着湖景,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俊秀的面容半遮半掩。
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女子的面容,“半分。”
突然,歇礼精锐的双眸划过一丝兴味,勾起一抹冷笑,饶有兴致用纤细的指尖抬起女子的光洁的下巴。
朦胧的双眼里,升起的一丝淡淡水雾,似乎在掩饰某种深情。
“我叫歇礼,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单字,眠。”
听到回答,歇礼嘴角微微向上。
青眠的记忆里,他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神情虽然懒散,但就是这种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态度,却令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是吗?”歇礼的回答犹如一句酒后玩笑,听不出几分真心还是假意。
像是调侃,又像讥讽。
“那你像她,有一分了。”
闻言,青眠苍白的脸上漾起淡雅随性的笑意,眉眼间却因为痛苦而紧紧锁住。
一声轻叹。
绝色容颜上的一抹笑。
既脆弱,也碎裂。
在歇礼看不到的地方,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缓缓从眼角滑落,然后轻轻滑落尘埃。
“是吗?”
那……甚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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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切,似乎又回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