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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离家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云织需要转两次公交,再走到十五分钟。
张老太住的是三人病房,前两天,患白血病的男子从病房的窗口跳下,沉闷的一声响后,鲜活的生命就在安静的夜色中落下帷幕。
“我什么都没听见。”张老太总是和临床的老奶奶这样说,“平常也看不出来啊,他老婆孩子来看他的时候,其乐融融的,妻子那么温柔,孩子那么可爱,怎么舍得呢。”
“只有得病的自个心里清楚。”临床的说,“我在心里,也早就死了上百回了。”
“哎呦可千万别这么说,死什么死啊,呸呸呸。”
张老太总是这样乐观,她的床位就靠在窗边,树叶簌簌的响,和那晚的声音一样,男子从鼻腔里留下的血滴在窗棱上,没有清理干净,她躺在床上就能看见。
蓝迟觉得此事会影响老太太心情,张罗着给她换病房,张老太不愿意,现在床位紧张,能住进来就不错,还挑什么?
她对外孙强调:“这是医院,都到这儿来了,还避讳什么死呢,我前两天坐电梯还看到盖白布的人呢,这儿还有那什么,太平间,专门停尸体的地方,我琢磨着,我用不了多久啊······”
外孙瞪着她,老太太吃瘪,说不下去了。
还是见着云织的时候开心,她跟临床的炫耀:“这是我外孙女,漂亮吧,上初三了,成绩可好了,回回年级第一,不是班级,是全年级,就几个班合并在一块的那种。”
“姥姥,人家知道什么是年级。”这种事情炫耀一次就好了,每次来都炫耀,云织好尴尬的。
张老太免不了还要补充:“班级第一她都不放在眼里呢。”
“怎么可能。”云织把东西拿出来,“这是你要的零食,喏,还有草莓牛奶。”
“你看看,每次都还记得给我带东西。”
临床的羡慕:“你有福气啊,小辈都这么孝顺,她哥也是,你住院以后忙前忙后的,哎呦呦,那么年轻的孩子,比大人都稳重呢,长得也那么俊。”
“他就是操不完的心,但最近不太想理他,老板着脸,这不准那不准的,哎呀,我这活到老了,还要看小辈的脸色,你说难不难受?”张老太说。
临床的奶奶一眼就戳穿她:“你呀,就变着法的跟我炫耀,心里可美了吧。”
“我说真的呢。”张老太摸摸云织的脸,“还是喜欢跟我家织织说话。”
“我也是。”云织把书包放下,坐在姥姥边上,“我给您削苹果。”
张老太满眼慈爱的看她,“快中考了,功课很多吧。”
“我是谁啊,这点还是应付得来的。”云织说。
“哎,别跟我吹牛了,现在孩子的压力都大,你瞧瞧你,比上次来啊,脸又整整小了一圈。”
云织笑:“姥姥您真会夸张。”
“不夸奖,姥姥跟你说认真的,”张老太伸手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去,“我虽然见到你就高兴,但是呢,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呀,应该把全部的时间投到你的功课里,投给你自己,等到你中考结束啊,带着一个好的结果来看我,我会更高兴的。”
长长的苹果皮从手中滑落,云织皱着眉,“姥姥,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话,你相信我嘛,我能兼顾好的,再说我现在一周都只来两次了,还要怎么降啊。”
“哎呦,看看你的小眼袋,光读书,休息的时间都不够吧,姥姥看着心疼啊。”张老太摸摸她的脸,看到来人,又道:“我不说了,反正你也不听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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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迟赶了半宿的单,熬得眼睛通红,回到医院先去缴费,单子扫了两眼就塞进书包,又去医院买了早餐匆匆赶到病房,刚迈进半只脚,就瞧在守在病床边的小姑娘。
他今天起晚了,打车过来的,云织肯定又是赶最早的一班公交。
小姑娘的苹果削到一半,看到他,畏缩了一下道:“今天是周六。”
是啊,周六,学校难得给他们放假,那么宝贵的休息时间,她原本可以好好在家里睡一次懒觉,优哉游哉的度过一天,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跑这里来?
之前云织更是过分,翘掉了晚自习来看张老太,蓝迟批评她,她还犟嘴说自习不分地点,在哪里都可以看书,蓝迟忍着怒气说她再这样就永远别来了,到最后,条件变成一周两次。
蓝迟没有吭声,云织便觉得他默认了。
云织想帮忙的心非常热切,她陪着姥姥上厕所,给姥姥看着吊水,给老人家读故事解闷,老人家睡着了她就守在床边静静复习。
照蓝迟的私心来说,云织是一个非常好的帮手,她看似瘦弱,却能做很多事,从不胆怯,也聪明,姥姥有一点不对的情况她就立刻去找医生,记下医生的话。有她在,蓝迟觉得莫名安心。
可是他又不能,那么小的身板默默做了那么多事,却从不说累,总是“我没关系的”、“我没事”、“我挺好的”挂在嘴边,蓝迟越看越熟悉,好像她在慢慢变成另一个自己。
他心疼,也不能忍受这样,他希望他的小姑娘是被宠爱,骄纵的,情绪永远外放,从不压抑自己。
他曾觉得自己可以给她一个自由自在的环境,然而现在,他不仅无法给到,还在慢慢将她推向一个逼仄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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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织很奇怪,蓝迟居然今天没唠叨她,只把买来的早餐分给她吃。
医生来查房之后,他俩又围着姥姥聊天,就像在姥姥家一样,轻松自在,云织向姥姥撒娇:“快点好起来,好想吃您做的菜呀。”
“行,等我好了,天天给云丫头做。”张老太笑着许诺。
中午,蓝迟给姥姥从食堂打了饭,张老太一看:“怎么这么少啊,不叫你给云丫头带点吗?”
蓝迟说:“我等下带她出去吃。”
张老太笑:“也行,带她吃点好的,瞧她这阵都没好好吃饭。”
“不用了姥姥。”云织笑着说,“我最近在减肥,不能吃太好。”
张老太:“你还减?别走着走着被风刮跑喽,听姥姥的,别乱减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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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迟带云织吃猪排饭,在附近很有名,餐刚一上来,云织就原形毕露,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了出来,埋头猛吃。
“吃慢点。”蓝迟递了纸巾过去,又夹了自己的两块猪排给她。
云织嘴里嚼着东西不好说话,嗯嗯的摇头,指着蓝迟的碗,蓝迟一手护食:“别太贪心啊,剩下的是我自己的了。”
云织笑,本来就是让他自己吃嘛。
气氛非常融洽,好像是张老太入院以来,云织头一次瞧见蓝迟这么放松的样子。
算一算,在蓝迟接到房东说姥姥晕倒的电话,到今天,也不过才两个多月而已。
两个多月,已经让他们的生活翻天覆地。那些云织曾经觉得很随意的日常,都似乎变得遥远而珍贵。
可以和蓝迟上下学,可以和他慢慢在路上走,可以这样简单的吃吃饭,可以随便问出自己的困惑,可以随心做好多好多事情,多好啊。
“蓝迟——”
云织的话还没起头,蓝迟又接到一个电话,和他工作有关,那边的单催得急,蓝迟依旧镇定,说最晚下周给。
那就代表他这一周,又要熬夜了。
蓝迟的时间榨得那么紧,云织不敢耽误他,吃完就要回医院,“你去忙吧,姥姥那边我来看。”
“不用,我晚上再过来,我现在跟你一起回去。”
云织愣了愣:“可我现在不走啊。”
“一起吧,我跟姥姥说过了。”蓝迟说。
“怎么又这样?”云织郁闷,“出尔反尔。”
“你需要休息,小姑娘。”蓝迟说。
云织稍微低着头:“说了我没事了。”
这样不行,蓝迟在心里敲着警钟,这样真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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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织是靠着蓝迟的肩睡回来的,临下车前,她揉着自己的脸,偷偷看了一下,还好没流口水。
“姥姥今天也跟你说过的吧,我们都觉得,要等你中考完再说。”迈着台阶上楼,蓝迟的声音不急不缓,比每天的例行问候还随意。
“再说什么?”云织生气了,他们怎么就不能给她一点信任呢,她完全可以平衡好的。
狭窄的楼梯道里,小姑娘一侧身,就压着少年向后退,“你就是拿我当外人看是不是?”
稚嫩的脸上满是倔强的恼怒:“你就觉得,那是你姥姥,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就不要我去看,是不是?你也根本没把我当朋友,连普通的邻居也算不上,把我当麻烦,也根本瞧不起我是不是?”
平生第一次被问得节节败退,还全是误会和污蔑,蓝迟后背抵着墙,拿着书包隔在二人之间。
如果听从私心,完全可以放任不管。
可是这么好的人,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姑娘,不该被拉下水,蓝迟无法蒙着自己的眼睛做事,他暗自呼了口气,让理智占据大脑,笑容明朗:“小姑娘,你挺会模糊重点啊。”
云织心里咯噔一声,怎么离得这么近,他的笑像是会烤人一样,云织赶紧后退。
蓝迟站直了身体,好以整暇道:“没得商量,医院你是不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