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莱顿已经算得上炎热,艾丹练了一会儿剑就出了不少汗。
回卧室换了衣服,他从女仆手中接过热毛巾,一边擦手一边来到餐厅。
父母已经坐在餐桌两边了,看到他过来,母亲南茜为他倒了一杯热茶,问道:
“身体怎么样了?”
从克维尔回来后,艾丹在家里休养了两个月。
白桐庄园对外宣称他是生了重病,本想着他孤身跑去克维尔肯定得脱一层皮,到时候瘦一大圈回来,正好接上生病的借口。
结果人回来了夫妻俩一看,脸色红润发色鲜亮,明显在外面过得很滋润,根本没受苦。
克里斯跟妻子玩笑似的抱怨:“亏我还天天长吁短叹,表现得特别担心自己病重的孩子。你看看他,哪里像生过病的样子?”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艾丹虽然身体没有受损,精神状态却很糟糕。
那天他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神志恍惚,仿佛受了极大刺激。除了自己的父母,几乎谁都认不出来。
而且,他完全忘了自己去过克维尔,将近一年的记忆是大片的空白,甚至连怎样跨过千里的路途回到莱顿都毫无印象。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之前遭遇强盗,被那个奇怪的人所救的经历让他们对一些奇怪现象有一定的接受能力。
“艾丹这样子,怕是真遭遇了难以解释的事情。”南茜最后说,“也许遗忘也是好事,我们就不要刻意再提起克维尔了。”
于是对外依然宣称他在养病,只是重点从身体转为了精神。
过了小半个月艾丹才能正常和人交流,但除了必要的沟通之外,他还是会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一整天都不说话。
那阴沉沉的状态说是精神上出了问题也不会有人怀疑。
还是重新拿起武器,每天训练很长时间,高强度的运动才让他恢复了过来。
现在艾丹看起来已经和一年前离家时差不多了,南茜很欣慰,出于母亲的爱护还是习惯性每天问候一下。
“没有大碍。”艾丹知道妈妈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担心的,“我的腿恢复得很好,跑跳一点问题都没有。”
虽然不记得在克维尔遭遇了什么,但他右腿上有一道疤,从形状上看之前伤得非常严重,莱顿的医生来看过,表示如果没有好好治疗,后遗症会影响到正常生活。
这把父母吓得不轻,要不是艾丹后来精神状态太差,他们决不允许他剧烈运动。
艾丹花了不少功夫才说服他们自己已经痊愈,并且靠实际行动证明了腿伤没有任何后遗症。
妈妈有没有放心不说,爸爸倒是又拿他打趣了。
“从另一方面来讲,”克里斯笑道,“你现在恢复得这么好,在克维尔一定是受到了很好的照料。毕竟这样的伤势,你一个人是肯定没办法搞定的。”
艾丹摸着腿上那道凹凸不平的伤疤。
确实,这样的伤势,如果没有其他人的帮助,他未必能熬过去克维尔的冬天。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么刺激而失忆,但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一定有人好好地照顾了他。
可惜他完全不记得了。
克里斯谈论起最近一年来莱顿发生的事。
艾丹缺席莱顿社交圈太久,已经对很多人事变化感到陌生,作为伊格纳索斯家族的继承人,他得尽快熟悉起来。
南茜担心他一下子接受不了太多事务,在克里斯大致介绍完后,说:“更详细的可以慢慢了解,只要先记着最近半个月的内容就足够应付了。”
最近的大事,是克维尔驻莱顿外交官的更替。
“这个我在信里写过……”克里斯看艾丹茫然的眼神就知道他完全没印象,只好从头再说一遍,“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按理讲应该一个月前人就换好了。拖到现在,据说是替换的那位新外交官出了些问题。”
“好像是克维尔那边上上下下莫名其妙忘记了这位新任外交官,等搞完所有手续才发现人找不到了。”克里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最后还是他们的女皇出面,才把人翻了出来,前天才到莱顿呢。”
既然新人来了,旧任的卸任宴会就要举办,一方面是为前任外交官送行,一方面也是将新上任的官员介绍给莱顿,表示以后你们就和这家伙打交道了。
克里斯是打算让艾丹出席这场宴会的:“你太久不露面了,却也不能随随便便出现,需要一个分量够重的场合,这个宴会就很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宴会上肯定一大半都是说着弹舌音、高大健壮的克维尔人,艾丹刚从克维尔受了刺激回来,也不知道会不会不舒服。
艾丹觉得父母真是把他想得太脆弱了:“我胆子没那么小,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跟奥列格打一场。”
他一直看这位外交官不顺眼,总想找他的麻烦。可奥列格颇为克制,从来没让艾丹找到动手的由头。
眼看人家即将卸任回国,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艾丹一定要犯贱一次,了结他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怨念。
“不要太过分。”克里斯只这么说,“而且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理由还不好找?艾丹说:“就当我喝多了。”
克维尔人多的是酒后找事的,这次他也要用一用这个借口。
克里斯对他竖起拇指:“这个原因想必奥列格也不会计较。”
南茜不得不打断这对父子不正经的谋划:“不要只将注意力放在奥列格身上。艾丹,你还要了解新的外交官,日后我们家就是你负责与对方打交道了。”
艾丹:“嗯……”
说实话,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兴趣——能在上任前夕玩失踪,肯定不是什么靠谱的,搞不好是克维尔哪位上层安排来的关系户。
克里斯的话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据说这位之前只参与了几次小型战役,从来没负责过外交事务,连军衔都是不久前匆匆授予的。”
关系户。艾丹在心里下了定论:“他叫什么名字?”
“唔,是个挺古老的贵族姓氏,虽然这肯定不是那家伙的真名,好像是……特里耶维奇。”
克里斯又仔细思考了一遍,很确定地道:“安德里柯·特里耶维奇。”
“啪嗒”一声,艾丹手里的餐具掉下去,摔在餐盘上,溅起的汤汁弄脏了他的前襟。
克里斯和南茜都被吓了一跳:“艾丹?”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花了十几秒才让自己恢复正常。
但捡起餐具时,艾丹仍能感觉到手指冰凉、微微发抖,心脏处也一阵抽痛。
“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他没有说出自己生理上的不适,“虽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但这个名字应该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记忆。”
克里斯露出担忧:“你妈妈总是不让我提你在克维尔的事,不过……这个外交官曾指挥过一场发生在你身边的战役,而且他在那战役中的某些行为,让你非常愤怒,你在回信里说过要报复他。”
……这样吗?艾丹闭上眼睛,在隐约的心痛中若有所思。
既然他听到这名字就会感到痛苦,或许这个叫安德里柯的人,的确曾经做过什么事让他非常伤心。
“看来克维尔的外交官跟我都有些过不去啊,”艾丹将那股难言的疼痛化作冷意,冰冷地想,“要不趁着酒劲,把两个一起揍了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宴会开始后不久,他就来者不拒地灌了好几杯酒。
他酒量不好,很快酒劲就上来了,让他感觉有些晕,头脑好像也不太清醒。
是不是喝的有点多?艾丹反省了一下,又觉得应该没有大问题,反正他本来就是要借酒闹事的,多喝点也没关系,只要记得要做什么就行。
心安理得地又灌了一杯,他胸前佩着一朵玫瑰,故意没有去刺——进这种场所是不许带武器的,但装饰性的玫瑰就无所谓了。
为外交官而举办的宴会,他要找的人很明显被包围在正中心,艾丹提步走去,很快就看到了奥列格那张令他厌恶的侧脸。
对方有所察觉地转过头,看来一脸兴奋(?)杀意走来的艾丹,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他一定是知道我要找他麻烦了!
艾丹竟然更加兴奋,他的手已经放在胸前,握住那朵玫瑰,马上就要扯下来扔在对方脸上,挑起事端。
奥列格去推身边的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艾丹,个头跟成年人差不多,但背影还有些单薄。艾丹眼睛一直盯着奥列格,因此就忽略了他。
但奥列格的动作也让他顺着那只手,看向了这个被忽视的存在——银白硬挺的克维尔军装,金红绶带与装饰物的银色链条,花哨又精致地装饰了他的衣着。
那人莫名其妙地看了奥列格一眼,又被他提示着,转过了头。
那是一张年轻到过分的面孔,甚至还带着点稚气,看起来就像穿上大人衣服的孩子。
他有一双冰蓝的眼瞳,干净、澄澈、清透,像一片结了冰的湖泊,又像倒映在水里的天空,
一刹那,艾丹闻到了一股凛冽的冰雪气息,熟悉又陌生。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浑身因酒意而发热,连脸都烧得滚烫。
没有停下来,甚至还加快了步伐,他气势汹汹地走到克维尔人面前,一把扯下了胸前的玫瑰。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在艾丹的计划之内。只是他发难的对象,从奥列格转移成了这个蓝眼睛的克维尔少年。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果然还是喝得太多了——他做出了那个出格、过分、完全不是清醒时能干出来的举动。
“你好,”艾丹站在蓝眼睛的克维尔人面前,将手里的玫瑰递出去,说,“能跟我结婚吗?”
第二天,伊格纳索斯家族继承人对克维尔驻莱顿新任外交官一见钟情并当众提出联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