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丹解开铁嘴套,又解开锁链。
他牵起安德里柯,想让他从房间深处出来。
安德里柯被他提着一只手腕,身体还缩在墙角里一动不动。
艾丹说:“没关系,我已经让庄园里的人都离开了,你就算在花园里乱跑也不会撞到任何一个活人。”
安德里柯看起来还是不愿意动,艾丹的语气更柔和了,像哄一个小孩子:“听话,跟我来吧,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仿佛预感到什么,安德里柯终于乖乖地被他牵出来了。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是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一套军装,银白硬挺的衣料,精致花哨的配饰,安德里柯果然还是最适合克维尔的风格。
站在镜子前时他自己都有些恍惚,他太久没有照过镜子,对自己的脸都不熟悉了。
“你比刚来莱顿时长大了很多,”艾丹在他身后说,“那会儿好像还没这么高,轮廓也没这么清晰。”
安德里柯沉默着任他评价。
可艾丹说了一会儿,也说不下去了。
克维尔男孩的成长不会止于十八岁,安德里柯应该还能变得更高更强壮,可惜他这一生乃至之后的所有时间,都没有机会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了。
艾丹定定看了镜中的他很久,然后将一个瓶子放在桌上。
“这是春枢宫存储的圣水。”
安德里柯掂量了一下,这一瓶的分量足够净化十余只中等魔物。
瓶子虽然精致,但没做任何密封处理。他尚未接触到瓶中内容,就已经从散发的气息中感觉到威胁——能够净化深渊力量的圣水,可以彻底地将现在的他杀死。
他会像自己驱逐过的魔物一样,被圣水净化到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那痛苦绝对难以想象,可只要能得到那个让他可以解脱的结果,他愿意立刻就将一整瓶圣泉一饮而尽。
略用力地握住瓶身,安德里柯再抬起头时,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上,难以抑制的轻松。
镜子里的艾丹也仍看着他。
他们的视线交汇了几秒,艾丹的眼睛**的,像一只被抛弃后又在雨天遇到前主人的流浪猫。
注意到他的视线后,艾丹收起了大部分情绪,很努力地对他笑了一下。
“……”
片刻后,安德里柯放下瓶子,回身抱住他。
“圣泉已经失效了,”他埋在艾丹耳边说,“我不知道你们的储存还有多少,但肯定用一点少一点,全都用在我身上太过浪费,还是留给必要的时候吧。”
艾丹趴在他肩上,没有说话,只是轻而急促地抽着气。安德里柯的手摸索到他脸上,探到一片滚烫的湿意。
下午他们在庄园里散步。
空无一人的花圃安静极了,连虫鸟的鸣叫都没有。
安德里柯牵着艾丹的手,他的眼睛现在已经不怕光,却还是习惯性地低下头,只盯着脚下两人的影子。
艾丹告诉他:“奥列格死了。”
这场持续数月的逃亡与追踪结束在一个普通的夜晚。
当时艾丹正被拖在另一处战场,他得到奥列格被围堵的消息时,这位一贯行事小心的外交官已经在交涉中因激烈反抗与莱顿士兵交火,重伤而死。
他死亡的地点离边境很近,而克维尔反应快得让莱顿措手不及。
大批军队驱赶着无数魔物,要求莱顿交出奥列格的遗体——之前牺牲的士官无论军衔高低,克维尔都不惜一切代价要让他们的遗体回国——否则就让那些无法控制的怪物涌入莱顿,毁灭他们的家园。
边境承受不住这可怕的威胁,确认奥列格身上没有携带花冠,加上已经有过不少返还遗体的先例,便没有等待艾丹的指令便同意了克维尔的要求。
艾丹急匆匆地结束了战斗,连夜赶过去。
在路上他隐约猜到了奥列格的计划,直到看到奥列格的尸体,才确认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那么多的魔物是冲我来的,”他与安德里柯十指相扣,陈述时倒是很平静,“你们克维尔上层肯定有人知道伊格纳索斯的来历,弄来那么多魔物拖住我。”
用另一个战场拖住艾丹,没了他的强硬态度,在克维尔大军的压迫下,谁也不会为难一个外交官的遗体。
奥列格身上的确没有携带花冠,有价值的东西也完全搜走。
但他提前安排了为自己收尸的人,等到搜身之后,再将真正的花冠藏在体内。
艾丹想过那么多他们将花冠偷偷运送出去的方式,可奥列格真正的做法是最为残酷的。
他赶到的时候,这位外交官穿戴整齐的遗体已经放入棺木,如果不是刻意,谁也看不出他被重重衣物盖住的胸腹已经被掏空,莱顿失窃的至宝就埋在他交叠的双手之下。
——他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做成了运送花冠的容器。
艾丹默默看着这个讨厌的人失去血色与生命的脸,最终一言不发,放弃了追回花冠的最后机会。
安德里柯也吃惊于他的放弃:“为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艾丹说:“就当我选择相信你们的女皇一次吧。”
他没有告诉安德里柯,这次轮回大概就是最后一次,失败了世界就此毁灭,没有再重试的机会。安德里柯不需要知道那些,他只要怀着希望到最后一刻就足够了。
安德里柯的确一无所知地高兴起来,他握着艾丹的手说:“现在就算你让我以魔物的身份永远留在你身边,我也心甘情愿。”
“别说这种话。”艾丹轻轻道,“否则我真的会改变主意的。”
“什么主意?”安德里柯还在笑。
当艾丹取出那枚红宝石戒指时,他的笑容便凝固了。
安德里柯难以置信地望着戒指,阳光下,颜色鲜艳的宝石仿佛入了血,一缕灿金如有生命般流动着。
“这是我父母的定情之物,”艾丹用手帕托着它,没有直接让皮肤接触,“而现在,白先生也为它施加了祝福。”
龙神多年前留在安德里柯眼睛里的一丝神力都让他痛苦不已,此时这枚红宝石戒指里浓缩着更多的力量,稍微一接触就会释放出来。
安德里柯只不知道那一瞬的释放可以到什么程度。
“会彻底毁灭你的灵魂,”艾丹平静而清楚地说,“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再也不会有痛苦了。”
这正是安德里柯想要的,可停顿了一下,他说:“那么圣水……”
艾丹并没有掩饰自己阴暗的想法:“圣水的净化会痛苦很多,你要承受从内而外被溶解的折磨,我到底还是希望你犹豫的。”
正如他希望的那样,安德里柯没有喝下圣水,但他的放弃不是因为对被净化的恐惧,而是对艾丹的爱。
如果辜负了这样纯粹又无私的爱,艾丹不会原谅自己。
他们回到家中,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拥舞亲吻,跌跌撞撞地纠缠到房间。
安德里柯抓住他的手腕扣在头顶,艾丹仰着头拼命去亲吻他,颤抖着流下眼泪。
“嘘,”安德里柯说,“别哭,让我再好好看看你的样子。”
他真的认真将他从天亮看到天黑,艾丹精疲力尽地趴在床铺中时,听到他又提出一个要求:“我还想看你魔龙的样子。”
“有什么好看的。”艾丹已经困倦极了。
但安德里柯坚持,他也只能强撑着照办。
红色的小魔龙皮毛又脏又乱,是刚才欢爱留下的痕迹,没想法不是人身之后更加明显了。
艾丹难免羞涩,想要将毛发舔顺一点,但安德里柯已经把他抱了起来。
“毛茸茸的,”他在小魔物圆圆的脑袋上亲了一口,“真软啊,抱起来像猫,很可爱。”
艾丹“呜”地一声,把头埋起来,浑身发烫,让安德里柯又笑了好一会儿。
“还有翅膀呢。”他摸索艾丹的脊背,捏起两只小肉团,“不知道长开了是什么样子,一定很漂亮。”
他用了很多漂亮、美丽、强壮之类的词汇,简直要把这个圆滚滚的小魔龙夸出花来。
艾丹抬起尾巴遮住脸,有点受不了他的吹捧,安德里柯这么夸人真是让他太难为情了,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过了很多年之后,艾丹才渐渐知道了原因。
安德里柯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词语来赞美未长成的魔龙,大概已经预料到,越来越接近深渊魔物的艾丹注定会与想要保护的人类渐行渐远。
他并不是在夸奖面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幼崽魔龙,他是想将最美好的祝福送给未来受尽非议与厌恶的艾丹。
当令人恐惧的魔龙在无人理解的战斗中苦苦挣扎时,也许还能回忆起多年前这份毫无保留的夸赞。
一切结束之后,天已经蒙蒙亮了。
安德里柯并不想休息,他用小指勾了勾艾丹,说:“把戒指给我吧。”
已经困倦得不行的艾丹听了这话,想要清醒,却又像陷在梦里一样浑浑噩噩。
他甚至没有太多激烈的情绪,“哦”了一声,就拿出了红宝石戒指。
安德里柯已经将手伸了出来,看艾丹在戴哪根手指上犹豫——也许在拖延时间,还笑了笑:“上一次我们都没有上心,这一次你可得认真一点啊。”
艾丹没抬头,应了一声。他的手因为脱力,还有些发抖,好不容易找准了无名指,又对了半天没推进去。
安德里柯并不着急,他看着艾丹的头顶,红发乱糟糟地披散,身上更是一团糟。
再看他自己,也是衣衫不整。
……好像也没认真到哪儿去。
不过他还是应该说点什么,不然就真的一点仪式感都没有了。
将婚礼上誓词想了一通,没什么头绪,戒指终于推进无名指时,安德里柯只想到了一句话。
“我爱你,艾丹,直到我生命的终结,”他说,“唯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离。”
艾丹终于抬起头来,他眼睛里竟然没有眼泪,看着安德里柯,他很认真地回应:“我也是。”
戒指就在此时推到了尽头。
金色的光芒亮了起来,在神明的祝福中,安德里柯亲吻了艾丹的额头。
这大概是世上最温柔的告别了。
然后他双眼闭上,身体倾倒,歪在艾丹肩上。
冰雪的气息倏然炸开,满室寒凉清冽。
艾丹撑着他的身体,保持这个姿势过了很久,才将安德里柯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下来。
天还没有全亮,安德里柯的身体温热而柔软,好像只是睡着了,但艾丹只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这一刻也许是疲惫到了极致,他没有任何想法,只想好好睡一觉。
在白桐庄园的佣人回来之前,享受最后属于他们两个的时间。
艾丹在逐渐散去的冰雪气息里入睡,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自己的18岁,回到了克维尔那片凛冽的雪原,进行一场持续了很久的跋涉。
好冷。
艾丹不知道自己在雪地奔行了多久,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唯一的感受就是寒冷。
没有过多的形容,也没有任何修饰,他被冻僵了的头脑无法清晰地描述那种感觉,只能吐出一个冷字。
好像血液都不再流动,结成冰凝固在身体里,让他无法弯曲膝盖,只能拖着身子艰难地行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怀疑自己已经没有在移动时,忽然失重感传来,随即脸上一片钝痛。
他摔倒了,而且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艾丹喘了口气,困意止不住上涌,让他放弃这场艰苦的跋涉,彻底松懈下来。
不能……睡……他的思维也运转得很慢,用力握紧拳头,砸在右腿上。
那里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现在的他已经忘记了是怎样造成的,只记得这个伤口非常严重,不及时处理会影响日后的行走。
但此时为了维持清醒,他用力捶着那个伤口,试图用强烈的疼痛对抗困意。
然而泛上的疼痛十分轻微,似乎是他被冻得麻木,痛觉丧失了大半。又或许是他太累,伤得太重,这点刺激已经无济于事。
被体温融化的雪水逐渐浸透他的衣裳,将冷意渗透进他的躯体,甚至能感觉到在低温和失血的共同作用下,自己的心跳变得愈来愈慢。
艾丹不甘地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意识丧失的最后一秒,他似乎看见了一双蓝眼睛,雪山一般冰冷。
一周目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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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1.53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