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丹仿佛沉浸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当中。
梦魇的起点是一根挂在床头,轻轻摇晃的绳子。
它由撕碎的床单编成,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那是安德里柯为自己做的绞刑索。
当他说以自己的罪行,应当被送上绞刑架时,艾丹没有想到他真的会付诸行动。
明明他们之前还好好地说着话,分别时还表明了心意。
但一天没到,就已经天翻地覆。
艾丹不记得他听到消息后的心情,他赶到禁闭室的时候只看到那条绳索。
无法移开视线,也没有办法去思考别的东西。他想,安德里柯审判自己的工具做得很结实,以他右手的伤,想要做到这个程度一定是花了很大力气。
费这么大劲,却只是为了死去。
艾丹想问他,真的一丝一毫……都不愿再活下去了吗?
唤回他一点知觉的是西尼尔的声音,他几乎是在艾丹耳边咆哮。
“老爷!”艾丹从未听过他这样恐慌急切的声音,仿佛将要死去的是自己,“安德里柯先生还活着!他还活着!”
他把这句话重复了很多很多遍,直到艾丹理解“活着”的意思。
好像一个溺水很久的人突然得到空气,艾丹猛地抽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频率又粗又重。
直抽得胸口都疼,太疼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哆嗦得听不清楚。
“我要见他,”他说,“带我去见他。”
西尼尔去搀扶他,可怎么也扶不起来,艾丹明明有知觉有意识,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能移动。
哪怕他自己特别特别想动起来,身体也不听使唤。
这个状态吓坏了西尼尔:“老爷,深呼吸,放松。”
艾丹没听进去,他眼神放着空,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我要见他。”
他要看到安德里柯,看到他还在呼吸还有体温,看到他的眼睛里冰雪的颜色——这个念头太强烈,强烈到突破了他精神承受的极限。
当西尼尔终于把他强行架起来,刚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手臂上的重量忽然变得非常沉重。
艾丹从他手里坠下去,重重倒在安德里柯上吊的绳索前。
猩烈的红发铺散在潮湿阴冷的地面,像一滩从高处摔碎的血。
·
布兰琪跑到田野,夹杂着水汽的风打在她裸露的膝盖上。
几场大雨后,莱顿已经正式进入秋季,吹来的风雨没有凉爽舒适的感觉,反而令她冷得打了个喷嚏。
再次睁开眼时,她看到前方的枫香树下出现了一个人影。
刚才有这个人吗?她想不起来。
那个人看见她,问:“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
他是个年轻高挑的男子,黑发黑眼,五官柔和。
布兰琪停住脚步,又微微后退一点,看着他。
男人温声说:“你来的路上有一条河,下了雨水漫得很高,你的家人应该不会允许你孤身过河。”
他的长相气质很有亲和力,虽然是个没见过的陌生人,布兰琪也不由得放下了警惕。
“我……我闯祸了,怕挨骂,所以想跑得远一点。”
男人慢慢走近,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以布兰琪的身高,成年人的外衣在她身上是会拖地的,可披上后那衣服下摆刚刚好到她的脚脖子,既可以将她挡得严严实实又不会拖到地上。
“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他蹲下来与布兰琪平视,黑色的眼睛显得格外柔和。
布兰琪拢紧温暖的外衣,犹犹豫豫地回答:“我妈妈是一位厨娘,今天烹饪前,我看到她手边多了个没见过的瓶子。我以为是新的调料,尝了一口。”
“结果就在地上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妈妈抱着我哭得很伤心,老爷站在旁边,脸色很难看。”她腿上有一点淤青,像是磕到哪里留下的痕迹,“妈妈告诉我瓶子里是给生病的人吃的药,吃了就会睡觉……可是药为什么要加在饭菜里呢?”
她这么问了,然后老爷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他什么话都没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你的话没有问题,”男人安抚道,“药确实不该和食物混在一起,会同时破坏味道和药性……但你跑出来应该不止这个原因吧。”
布兰琪被看透似的红了脸,男人继续耐心温和地看着她,直到她憋不住开口:“我……我有点害怕,老爷这次回来,变得好陌生。”
她虽然不明白自己的话为什么让老爷不高兴了,但罗莎阿姨曾教导她,犯错了道个歉,只要态度好一点,不是太过分的事一般人都会原谅的。
更何况老爷的性格很好,布兰琪差不多就是在白桐庄园长大的,她懂事的时候也刚好是老爷足不出户在家养病的时期,经常和对方见面。
老爷生着病,行动很不方便,脸色也很差。布兰琪生病的时候总是哭闹,但老爷即便再难受也不会发泄到仆人们身上,他是个很好的人,一定也会接受她的道歉。
她循着记忆找到老爷的房间,敲门后老爷将门打开一条缝,似乎并不想让她进去。
老爷看起来很糟糕,眼睛底下有明显的青色,像是很久没有休息过。
他是前天回来的,布兰琪那会儿在厨房里帮忙,听去迎接的女仆说,老爷回来时由两个人扶着,吓得她们以为主人的伤病复发,腿又走不了路了。
西尼尔很快来解释说老爷只是劳累过度,所以暂时停下工作回庄园休养几天。
晚些时候布兰琪捧着厨房做出来的点心送到楼上,西尼尔与罗莎正在楼梯口谈话。
她个子小,脚步轻,黑暗里一直走到很近的地方他们都没发现。
西尼尔略含惊恐的话语传到她耳中:“……老爷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转移走了,但他看到那根变了形的绳索还是受了刺激,当场晕了过去。”
“还好最后没出人命,真是女神保佑……趁着监狱还在撇清关系,老爷也没清醒,我自作主张把他们都带了回来。”
“你做得很好,”罗莎说,“不管怎样,我是不希望老爷一直留在城里的。”
“他在主城待得越久,脾气就越暴躁……”
“当年克里斯老爷也是这样……”
他们看到了布兰琪,也没有太在意她是否听到了什么,把点心接过去就让她离开了。
只是最后,罗莎阿姨有些不放心地嘱托。
“最近……不要来打扰老爷,他心情不好,可能不再是之前你熟悉的样子了。”
那时候布兰琪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现在她知道了。
老爷的语气和往常一般无二,低沉而柔和,只是多了几分疲惫:“布兰琪,有什么事吗?”
布兰琪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或许是灯光,或许是墙上和衣服的反光,她看到老爷的眼睛变成了红色,猩烈的颜色在他瞳孔里游走。
她感到毛骨悚然,能听到自己牙齿因哆嗦而上下磕碰的声音。
老爷仿佛没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语气温柔地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事吗?布兰琪。”
在莱顿的恐怖传说里,有一种叫作伪人的怪物。它们会模仿人的表情和声音,但违和感很强烈,是一种站在你面前,就能让你感觉到它和你不是同类。
而现在,老爷就像一个在尽力装成人类的怪物,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仍在尽心尽力地继续伪装。
布兰琪快要吓哭了,但也正是因此,她带着哭腔的道歉显得格外发自内心,充满了诚意。
老爷果然原谅了她,甚至还轻柔地为她擦去眼泪,就像过去几年里一样体贴绅士。
“罗莎说你对我的故事书很感兴趣,”他道,“我已经过了沉迷童话的年纪,就将它送给你吧。”
那是他父亲亲手画的故事书,罗莎阿姨让她阅读都要自己陪在一旁以免弄脏或者破损,现在就这样被老爷轻飘飘地送了出去,仿佛那是个已经没有价值的物件。
这一刻,布兰琪并不感到高兴,但她也不敢拒绝。
老爷转头去找书的时候,她大着胆子往里面看了一眼。
房间的摆设依然是往常温馨舒适的风格,可大白天也窗帘拉紧,只点了一盏很小的灯,像一间昏暗的囚牢。
她看到锁链从床上拖下来,末端固定在墙上。
一个人半靠在床上,他的脸苍白到已经不像活人的状态,脖子上有一圈青黑的印子。而他垂下的手臂,正被那些锁链扣住,整个人被固定在床铺上。
布兰琪认出那是老爷的伴侣,那个名叫安德里柯的克维尔人。
印象里那是个有些阴郁沉闷的年轻人,蓝眼睛和莱顿人的很不同,是一种一看就觉得只有冰天雪地里才能长出来的冷冽颜色。
但那双眼睛此时只空洞地半睁着,没有半点神采,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只剩身躯被困锁在看似温馨的牢笼之中。
老爷将书递给她,轻轻合上了门。
布兰琪最后所见,是老爷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只碗,热气从碗中冉冉升起,氤氲了他的眉眼。
隐约的香气传过来,她辨认出那碗里是她的妈妈做的汤。
加了药的汤。
布兰琪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抱着书,麻木地走下楼梯,走到门口,然后突然回过神,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庄园。
“我不知道该把这件事告诉谁,我觉得老爷很不正常。罗莎阿姨和西尼尔叔叔也一定发现了,可是他们都装作没察觉,就算我说了他们也只会告诉我老爷只是心情不好,可是……可是那种变化真的只是心情原因吗?”
她不解而恐惧,已经不敢再回到那座华美的庄园,不敢再和那里的主人同处一室。
男人安静地听完她语无伦次的倾诉,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那么温和亲切。
他没有像罗莎阿姨避重就轻地哄孩子一样哄她把一切当做梦忘记,也没有把这当做有意思的事不断询问。
轻轻从布兰琪手里抽过那本已经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的故事书,修长白皙的手指抚过封面上的魔龙。
“我不会劝你把你看到的内容忘掉,但现在,暂且放下你的恐惧,”他的嗓音很适合讲一些“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你现在心中一定有很多疑问,关于那位庄园的主人,不过,可能连他自己也尚未意识到,答案就在这本书里,而他已经将书送给了你。”
布兰琪没听懂,但注意力成功被转移了。
濛濛细雨中,男人让她坐在那棵巨大的枫香树下,又为她读了一遍这个故事。
这一次他真的开始“从很久很久之前”说起。
很久很久之前,一头强大的魔龙被领地里的人类视作神明。
他们为它献上鲜花和美酒,祈求它保护这片区域里弱小的人们。
人类不是魔龙的同族,但它喜欢那些祭品,尤其是红色的花和红色的酒,它认为那种颜色和它很配,它是一头红色的龙。
于是它回应了人们的愿望,为他们驱赶领地里的其他魔物,保护这片土地不受怪物的侵袭。
被驱逐的魔物融为了它身体的一部分,让它变得越来越强大,可以守护更多的领地,保护更多的人。
但与此同时,身为魔物中最强大的存在,它也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与深渊同源的污染,许多亲近它的人类因此死去,和被魔物袭击的下场没有区别。
已经视人类为自己子民的魔龙开始在乎他们的健康,它离开了自己的领地,去其他地方寻找既可以保护子民,又不让他们受到自己伤害的方法。
它去了很多地方,遇到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强大魔物,有的浑浑噩噩只有杀戮本能,有的也跟它一样诞生出神志,成为掌管一方地域的深渊领主。
但它们都不对人类友好,并不在意自己领地里人类的身心健康。
最后,魔龙在一座海岛的悬崖下遇到了一头特别的独角鲸。
独角鲸身上有深渊的气息,但它和人类相处却不会伤害到他们。魔龙欣喜若狂,询问它是如何做到的。
独角鲸很遗憾地告诉魔龙,它的特殊是因为自身的体质,并不能适用于纯粹的深渊生物。
但独角鲸也给魔龙指明了一个方向,告诉它往最北的地界去,那里有一位新的神明正在诞生,她的生命之力可以对抗深渊的污染。
魔龙来到了冰雪覆盖的国度,它变成一个英俊高大的男子,用最红的花束和最鲜烈的酒水作为礼物。
可在见到女神之前,它先迎来了新的挑战。
雪国的统治者是个纯粹的武者,对待朋友虽然不像春天般温暖,但对待敌人一定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魔龙被那位统治者以残酷手段驱逐了许多次。
但最终,它以自己坚定的决心、炽烈的感情和对子民们深深的爱护感动了女神,她接受了魔龙的邀请,告别自己的朋友与老师。
魔龙载着她回到了自己的领地。
他们一起努力驱逐了更多魔物,清除了所有污染。
最后的最后,这片土地上仅剩的也是最严重的污染源就剩下了魔龙自己。
它心甘情愿地趴伏下来,让女神砍掉它的头颅,将它的身躯肢解,封印进深深的地下,毁灭它守护过这片土地的记录,让它彻底消失在自己子民的记忆中。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作为一个童话,结局并不能算十分美好。
布兰琪没有抱怨,因为她已经在男人磁性温和的嗓音中睡着了,没听到魔龙被肢解封印的结局。
但男人还在讲述,他为这个故事续上了不在童话书中的最后一笔。
“女神按照魔龙的嘱托处理了它的身躯和力量,却感念于它的牺牲,将它的灵魂提取出来,动用生命的权柄制造出一具人类的身体。”
“魔龙的名字成为了这个人类的姓氏,这就是最初的圣印家族,伊格纳索斯的由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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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1.31伊格纳索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