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里柯不知道他在禁闭室待了多久,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但艾丹带来的烛台久违地让他见到了光亮,也让他对时间的流逝有了一个大概的估算。
从他进来到蜡烛燃尽熄灭,大概有七个小时。
在这七小时里,他向艾丹谈起他的妹妹,他的弟弟,他如万千克维尔人一般普通的父母,以及他过往十八年来所有的人生。
不是一笔带过的介绍,而是事无巨细地告诉他,洛汀是什么样的人,他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如何与人交往,他的性格、他的爱好、他的脾气。
他讲述自己在冬天砍下的一棵雪松,岁月的齿轮在树芯走了上百圈,最终化作炉膛里一点将熄的火星。
说他带着弟弟去春天还未融化的湖面钓鱼,憋了一个冬天的鱼群争先恐后跃上冰面,他在岸边升起火,鱼汤在简陋的铁锅里翻涌出奶白色泡沫。
说他在受了冰雹的苹果树下捡起的果实,被风暴洗练过的表皮凹凸丑陋,滋味却无比甘甜清列。
他讲得太细节太繁杂,是把“洛汀”这个人完完整整剖开,每一片都展示给艾丹看。
这让艾丹很不适应,一天前他连安德里柯的真名都不能确定,而现在他甚至知道对方很不喜欢某种辛味的调味品——偏偏那种调味品还是莱顿最常见的香料,几乎每餐都有。
“那你之前还都吃得很干净?”
“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想暴露自己的口味,”安德里柯说,“但加了那个调味真的很难吃。”
隔了两秒,又补充:“不是说你们家厨师不好的意思。”
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从什么都不说变得知无不言。
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难免让艾丹感到异常。
“不是你想知道的吗?”冰川、湖泊、天空一样的颜色显得宁静而温和,“最真实的我,安德里柯是一个虚假的身份,洛汀才是真正的我。你不想了解吗?”
艾丹不能说出否认,所以他没有让安德里柯停下来。
整整七个小时,说到蜡烛燃尽,禁闭室又回归黑暗。
安德里柯抱着他,脖颈间血与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他在艾丹耳边说:“我告诉你这么多,是希望你能够爱上真正的我,和安德里柯毫无关系的我。”
这番话触及了艾丹心中最矛盾的一点。
是的,他喜爱这个人,但这个人破坏了圣泉,是莱顿的罪人。
作为莱顿现在的掌权者,他不可以原谅对方。
但在那些细致入微的描述里,他又看到一个鲜活的少年,金棕色的短发,冰蓝的眼眸,皮肤细雪一样白皙。
他握着一截细长的树枝从雪原里走出来,踢踢踏踏地路过,又转过身来,逆着光莞尔一笑。
“把这两个身份分开吧,”向他讲述的人言语如同蛊惑人心的精怪,“安德里柯是莱顿的罪人,你要尽情地恨他。而洛汀是无辜的,你可以放心地将感情投注在他身上。”
这说法很奇怪,安德里柯和洛汀本来就是同一个人,难道换一个名字或者身份就能当做两个不同的人看待吗?
只是艾丹此时确实需要一个平衡点,让他私心与职责平衡,让他的爱与恨平衡。
他可以照样恨“安德里柯”,与此同时又可以继续去爱“洛汀”。
“虽然听起来很自欺欺人,”安德里柯说,“可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点不是吗?”
艾丹接受了这个建议,离开时显得很轻松。
临走前他唤:“洛汀。”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安德里柯应声之后,久久没有等到下文,仿佛艾丹只是临时起意来叫他一声。
他们互相沉寂了几秒,然后,安德里柯在黑暗的禁闭室里开口。
“艾丹。”他说,“我爱你。作为安德里柯,我没法说出这句话。只有作为洛汀,我才可以坦然地说出我的感情。”
他直白得让艾丹有些受不住,他胡乱地答应:“我知道,我会把这两个身份分开看待的。你只是洛汀,我知道的。”
他离开后,安德里柯在黑暗里静待了三千个心跳,然后开始活动。
右手使不上力,他用左手和嘴撕开了床单。
左手也有伤,很快伤口就又裂开了,没有血流出来,他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血。按理讲早就应该撑不住了,可他还活着。
活着也好,至少现在他才算是把所有事都完成了。
此时此刻,安德里柯无比庆幸他向龙神许下了那个愿望:
当他的灵魂彻底被深渊诅咒吞噬后,所有与洛汀·诺瓦相关的信息将从人们的记忆与文字中彻底抹消。
这个愿望的初衷是希望他的家人忘记自己,不会为他长久的“失踪”而担忧。
原本没有将艾丹考虑进去的。
但破碎又粘好的挂坠盒,失而复得的戒指,还有这几天来在监狱里规格超群的药食住房,都表现出艾丹对他仍有感情。
他恨安德里柯,又不肯杀了他,甚至还不想让他们那可笑的联姻关系彻底结束。
可以想见他还会被自己感情与责任折磨很久——前提是,安德里柯能一直活着。
安德里柯将撕开床单编成绳子,湿湿的,缠得很紧,很结实。
他准备用这根绳子结束自己的生命。
死亡无法解决问题,看艾丹刚才那情绪失控的样子,安德里柯忍不住想他肯定还会继续调查自己的身份,寻找他的家人。
他不会找到任何结果,因为随着自己的死亡,“洛汀”的存在就被抹去了。无论艾丹怎样找,都不会找到他存在过的一点痕迹。
光是想一想都替他感到绝望。
所以,安德里柯微微阖眼。
他要让艾丹和他的家人一样,将他彻底忘记。
——所有知道“洛汀”这个名字的人,都将遗忘他的存在。
七个小时,他把“洛汀”的一切都告诉艾丹,让他不断强化对“洛汀”的印象。让他将“安德里柯”与“洛汀”分开来,当成两个不同的人。
一个全心全意地去恨,一个全心全意地去爱。
这个说法在现在看来是自欺欺人,可他死后就会变成现实——关于他所留下的痕迹会被其他的人和物取代,那么“安德里柯”就会成为一个独立的身份,和洛汀毫无关系。
恨意会让艾丹把安德里柯当做一个罪无可恕的犯人。
而他的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不会记得洛汀,不会记得自己痛苦又绝望地爱过一个人。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安德里柯收拾好绳子,翻下床。
他的腿也没法行走,只能在潮湿冰冷的地上缓慢挪动。
就这样慢慢挪到床头,他摸索着铁架床的最高处,很勉强地将绳子打了个结,挂了上去。
又扯了两下,确认床和床单做成的绳索都足够结实,才将头伸进去。
勒死一个人可能需要几分钟才能让对方失去意识,但当一个人毫无反抗地把脖子伸进那个绳套中后,只需要几秒钟就会失去自救的力气。
他卸去浑身力气,让绳索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