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无尽的坠落。
安德里柯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在下落的过程中四分五裂,分解成无数碎块。
但他现在不是实体,所以被分解的,大概是他的灵魂吧。
这个感觉可真不好。
——脖子挂上绳索后,窒息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随着身体的松懈,绳子勒得越来越紧。
最后,安德里柯怀疑是不是他听到了自己颈骨断裂的声音。
再恢复意识时他已身处一片融化得差不多的雪原。
天空成了彻底的紫黑色,弥漫的红雾浓烈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安德里柯捧起一把晶莹的雪砂,看着它们在他手里化成冰凉的水,从指缝间漏得干干净净。
他的灵魂世界被彻底摧毁了。
地面崩裂,他坠下去,掉入无尽的黑暗。
也许所有受到诅咒的人都会经历同样的过程,只是再没机会告诉其他人,这种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消失的感觉。
可他大概还是有点求生意志的——尽管他做的许多事都在加速自己的死亡——安德里柯努力回想家人的面孔,他们的声音,他从小长大的村庄,火焰灼过松木的香味。
他靠着这些记忆维持自己的意识,在长久的坠落中努力聚拢逸散的灵魂,不让自己彻底化成碎片。
即便如此,最后坠落停止时,安德里柯也差不多失去了人的形状。
他花了很久很久,才找回肢体的概念。东一块西一块地将自己拼起来,勉勉强强捏成个囫囵的人形。
手指是最后的细节调整,这有些困难,因为他现在是半透明的,肢节末端不太清晰,就像幽灵一样。
不过他现在这状态,跟幽灵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握紧手掌又松开,右手的贯穿伤消失了,他的手臂现在完好无损,灵活自如,似乎身体上受到的伤害不会波及灵魂。
那还不错啊。
安德里柯对现状还挺满意。
结果他刚这么想,脖子上就是一痛,“唔”地一声捂住脖子,那里又烫又疼,甚至能摸到滚烫的血顺着脖子流淌下来。
安德里柯想起了那是什么——艾丹前前后后在他脖子上咬了三次,次次都见血,再深一点就会要了他的命。
“你这是多恨我啊,”他咕哝着说,“连我的灵魂都不放过。”
他都快没有人形了,这伤口还要盘踞在他的脖子上,艾丹对他的怨念也太大了吧。
但安德里柯心态很好地接受了现实。
留着这个伤也好,时不时疼一下,还能让他找回点为人的感觉。
确认了自己的状态之后,他开始环顾四周。
没有光,也没有声音,但不意味着这里就空空荡荡了。
灵魂状态下能感受到许多人类感觉不到的东西,安德里柯察觉到在黑暗里潜藏着无数强大的魔物,它们或许是还没有发现自己,或许是仍在观察,暂且都没有动静。
但他只要在这个空间,就一定会撞上那些怪物。
……这就是深渊吗?
诞生出无穷无尽魔物的深渊,一个脆弱的人类灵魂坠入此间,只有被吞噬殆尽的悲惨下场。
但在这个没有任何逃生希望的地方,安德里柯却久违地找到了战场上生死搏斗的感觉。
“比起和人勾心斗角,”他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我还是更愿意跟你们这帮怪物厮杀啊。”
现在的他没有任何顾虑、没有任何退路、除了战斗,也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多好的局面啊……原以为他会作为一个替罪羊、一个牺牲品悄无声息地死在异国阴暗的监狱里。
可命运对他还是太厚待了,他的灵魂沉入深渊,还能恢复战斗的能力,作为一名战士,没有比这更美妙的结局了。
要不是怕动静太大引来对付不了的魔物,他简直要快活地大笑起来。
安德里柯随便选择了一个方向,开启他最后的征战。
“看看在我的灵魂被彻底消灭前,到底能杀死多少魔物呢。”
略带兴奋的低语落入黑暗,而他未曾注意的头顶,一片红色的迷雾缓缓降落下来。
红雾落在安德里柯刚才落脚之处,并不散开,反而渐渐浓缩聚拢,凝聚成小小的一团深红色。
这处空间里的声音似乎无法传播得太远,却会长久地留在原地。
所以安德里柯虽然走远了,他的自言自语却还不断在原地回响。过了很久,仍有含着杀气的尾音尖刀般落下来。
那团深红色受到刺激似的一颤,继而滚动两圈,挤出了……短短小小的四只爪子。
爪子在地上抓挠一圈,又扒拉出一颗圆乎乎的脑袋,几乎与身体一般大。
这个大脑袋的红色生物趴在地上,四肢扣着地面一使劲,甩出一条与圆润身形极不相符的修长尾巴。
它似乎很不适应这样的身体,脑袋力不能支地晃了几下,又冷不丁被自己的尾巴吓了一跳,三角耳朵紧紧贴在头顶,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瞳。
警惕地与尾巴对峙片刻,它好像终于意识到这也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暂且放过了尾巴。
恰好此时又是一阵回音响起,它受到惊吓般竖起一边耳朵,左右转动着接受声音留下的讯息。
很快它辨认出什么,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第二只耳朵也竖起来,快速地四处张望。
最终它锁定了方向,迈动短小的四肢,啪嗒啪嗒往自己认定的方位匆匆跑——走——爬了过去。
·
白桐庄园。
艾丹难得接待了一次客人。
这位客人的到来是在意料之外,毕竟他回来的消息还没几个人知道,大部分想巴结伊格纳索斯家的人还围在黑牌楼门前。
而没有预约就登门的拜访者,白桐庄园向来是拒之门外的。
如果不是这位客人上门时怀里抱着一个睡着了的孩子,又被守卫认出是厨娘的女儿,恐怕也是直接把人打发走。
仅是如此,不用劳动家主亲自出面。
但客人同时还拿着一本手绘的故事书。
“外面下了雨,”他有些抱歉地说,“我护住孩子,难免疏漏了书,有几页不慎淋湿了。”
布兰琪的妈妈看到那书以为是女儿偷偷拿的,忙去寻找罗莎。
罗莎看到那书也是眼皮一跳,但没有贸然把书收走。
“我相信布兰琪不会不经允许拿走任何东西。”她安抚了几句,转而去找艾丹。
“是我送给她的。”艾丹回答。
到这里这个小小的意外就该结束。
但书里的内容多少有些不适宜大范围传播,毕竟长久以来,莱顿人心中被镇压在圣泉下的魔物都是可怕而邪恶的形象。
若是传出最初的圣印家族藏有这样一本故事书,搞不好又要冒出什么不好听的传闻来。
“……”艾丹揉了揉眉心,虽然多少流言蜚语他都经历过,不在乎这一点麻烦,但在圣泉失效这个节骨眼上,和春曦女神有关的一切,还是更加谨慎些为好,哪怕只是一本父亲画给孩子的故事书。
“将那位先生请到会客厅来。”他神情自若地吩咐,“我换身衣服下去,你先帮我招待片刻。”
如果他手里不是正在研究一副镣铐,桌上也没有摆放一排贴着不同标签的药瓶,那稳重沉着的模样也确实像个让人放心的家主。
罗莎欲言又止——这个表情这几天已经在她脸上出现了太多次,艾丹知道她担心什么,也知道她希望自己停止现在的行为。
不着痕迹地避开对方的眼神,因为就算明白一切,艾丹也并不想改变。
他慢吞吞地换了衣服,整理袖口时注意到手指上的戒指。
两枚蓝钻戒现在都戴在他手指上,属于他的那枚更纤细些,一大一小嵌合着落在同一根手指上,倒显得像个完整的首饰。
将戒指慢慢褪下来,他对着蜡烛看了一会儿,折射的光让眼睛有些难受。这也许就是安德里柯的感觉,戒指果然选得不好。
艾丹把它们握在掌心,下楼的时候经过一扇打开的窗,他抬手扔了出去。
楼下却没有客人的身影。
只有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红茶与一只黑色的木盒子。
罗莎看起来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
“那位先生……”她说,“他认为现在并不是和您见面的时候,只留下了这个见面礼就离开了。可是……没人看到他是怎样离开的。”
白桐庄园的守卫在经历过安德里柯的现身嘲讽之后,再一次遭遇了重大打击——拦不住身经百战的克维尔军官就算了,连随便一个上门的客人都来去自由,很难不让他们怀疑自己是否能胜任这项职位。
艾丹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他的目光被那盒见面礼吸引。
直觉告诉他,那里面的东西与安德里柯有关。
……是克维尔的人?
不,那帮人现在藏都来不及,就算有什么东西要送也是托不相干的角色丢在门口,绝不敢大大方方地露面。
但如果是出自自身原因送上这份礼物,艾丹暂时想不到对方的目的。
想不到就想不到,他直接去打开盒子。
罗莎阻拦不及:“老爷,为保安全,你应当让我先确认一下。”
艾丹抿着嘴,神色沉凝地摇了摇头,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满满放着灰褐色的片状物,像干枯的树皮,散发出腥苦的味道。
这让他又疑惑起来,隔着盒子艾丹感觉到里面的东西和安德里柯有关,但打开来又让他摸不着头脑。
将那堆木片翻了翻,没有其他东西,随着翻拨更多浓郁的味道散发出来,艾丹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焚香片,”他低声说,“罗莎,家里还有能用的薰炉吗?”
他的母亲不喜欢太浓郁的香水味道,偏爱用薰炉让衣服染上香味。她去世后,所有的薰炉和香料都收了起来,罗莎匆匆翻出一个清洗干净,拿到房间里,艾丹已经将一块焚香片敲碎,夹出两三碎屑放进薰炉。
点燃后的味道出乎意料地清淡,像一场初雪下过后的树林,轻薄的雪水混合着树脂味慢慢散开。
他提着薰炉回到了房间。
安德里柯躺在床上,脸和手都完全失去了血色,显得脖子上的勒痕深刻而狰狞。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那种自杀的方法没有立刻被发现就无法挽回,他当时也几乎失去了活人体征。如果没有更仔细的检查,也许就会直接被狱卒当做尸体处理掉。
他现在的状态也不像活着,不吃不喝,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没有反应,除了呼吸和心跳,和尸体也没什么区别。
可即便这个样子,艾丹也要像对待一头野兽一样锁着他。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能留下安德里柯。
他赴死的决心太强烈了,艾丹检查了绳索与床,透过那奇妙的联系他看到安德里柯的每一个动作,近乎绝望地发现在自杀这件事上对方出乎意料地坚定。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含了汤对着嘴喂给安德里柯,昏迷的人喝不了多少,最后大部分都是艾丹喝下去的。
药效对他同样有用,很快艾丹就昏昏沉沉地趴在床边。
在香料冷淡的气息里他阖上眼睛,不知不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漂浮在一片黑暗里,说不清是上升还是下坠,总之是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地。
一股淡淡的冰雪与树脂香气牵引着他往某个方向去。
艾丹没有抗拒那股指引,他顺从地放任自己飘落,直到落在“地面”。
然后应该做什么?他有些迷茫地想,总不能一直在这儿趴着吧。
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艾丹吓了一跳,随即清冽的雪水气息又让他一震。
哦,是这个,他想,我要寻找这个气息的来源。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他努力掌控起自己的身体,这很困难,他好像已经不是人类的形态了,脑袋变得又大又沉重,四肢变得又短又小,还有身后拖了什么——他的头转不过去,根本看不到,总之是个又粗又长的东西,很麻烦。
人类的一切习惯与能力全都失了效,他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使用听觉和嗅觉来辨认信息,追寻那股冷冽的气息。
像一只刚出生的幼兽,在本能的指引下,嗅来嗅去地寻找与自己羁绊最深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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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1.32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