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致两臂交叠胸前,凝眸思索,并没有急着回答。
摆在桌面儿的大事,回避没用。
两个男孩子都悄悄注视着他,三十几岁的年纪,话锋沉稳,气质儒雅,不带有稍嫌的张扬。
鲜辈不动,低垂眼睑,留给儿子们的侧脸,写出来的都是微风拂过水面的小波纹。
“那边的大伯父要弟弟回去,继承澹窑,他一个人做不来,希望我能够回去帮他。”
官致到底是外姓人,胡家压根没打算让他认祖归宗。
可有着双重身份的胡览不一样,一边是本家根正苗红的嫡孙,一边又是胡细的继子。
伦常秩序再怎么乱,也没有跳脱出这个大家族去。
曾岂还活着那会儿,从中斡旋,想让官致也在胡家祠堂上了族谱,但胡家的掌权人胡承死不答应。
“我胡家烧窑千年不倒,到如今却人丁贫寒,即使我把它献给国家,也不能给‘官’姓之人。”
就你身上流的那么一点胡姓的血脉,还构不成继承大业的本源。
“我做这行已经有够,再往下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说到底,官致尝尽了人间的冷暖。
没有归属感的他,宁肯抛弃眼前的繁华,也要跟着弟弟回到一个也许并不容纳于他的家里去。
对于胡承,施鞍见识过他的为人。
他过去陪着恩师在澹窑待过一段时间,研习过有关烧瓷的一些冷门知识。
那个老掌门,品行啊什么的,倒是无可挑剔,就是太注重一些“简陋”的风俗,既迂腐,又让人没咒儿可念。
“弟弟跟大伯父说了,要他回去,必得附带一个‘哥哥’。”
官致颔首低眉,底气有的,“我有决心‘入赘’胡家。”
鲜梣没憋住,捏着鼻子,还是笑出了气。
就像他,最初跟爸爸表白心迹之时,也有过同样的调调儿:要我继承鲜氏,必得同意并接受我要弟弟。
异曲同工,妙哉!
“胡家人多,咱们人也不少,要多大的阵仗,你鲜叔叔都能给你撑着。”
官致合掌谦恭的,“我努力做到今天这一步,也就是想得到胡家的认可。”
可不是么,响当当的横楣拍卖,在整个艺术投资中行业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年轻有为的管理人,早不是当年寄人篱下的苦命小孩了。
他的身世可以被你唾弃,他的资历可以被你褒贬,但他做出的举世瞩目的成绩,是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得掉的。
反观,世间人给再多的赞美之词,也不及家人带来的温暖,那是用任何物质都替代不了的。
名誉可以拿来扫地。可以视金钱为尘埃。
唯有亲情是人与人最罕有的纽带。
失去了它,走到人生的终了,也就是一个“白净”。
“这件事,你怎么给自己留的后门,我听听。”
鲜辈按住情绪激动的师兄,“鞍哥,我们再难,也不能让小致做不得人。”
鲜梣观察着爸爸的一举一动,在无意之间,尽是用来学习的榜样。
卖出消息,跟买受人“沆瀣一气”来赢得如此重要的拍品,此事一出,他今后是绝对不可能在此行中再混下去了。
还有,他的人品问题也会得到质疑。
“我会跟上层坦白,把锅端出来,也没有隐藏的必要。”
官致说得果断,“但你们得多破费一些,没有商业价值,我的求得原谅也就没有了意义。”
“御赐透雕靠背玫瑰椅”起拍价是五千万,最后落槌到什么价位,才能让横楣的高层把官致的“污点”忽略不计呢?
施鞍把茶杯往桌面上一蹾,脸上的“黑气”汩汩地往外冒。
“曾其这个孽畜,就应该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
“早说一时,会死啊!是打算逼死我们这一群不解气怎地!”
“别说五千万,就是一两个亿,鲜氏和燕氏都不在话下。来得仓促,银行放款都得需要时间准备。就是你的钱,搁在人家里存着,也不是说拿就能拿到手——”
鲜辈抬手制止师兄再往下发着牢骚。
“我可以拿出今日月的一些佳作给横楣做抵押,只要能一步缓冲,凡事都会让双方‘利益’圆满。”
鲜辈又让儿子们回去小睡一会儿,他们这边要布置现场。
由鲜爸爸捂着,蔓延还是被施教授的话给刺激到了。
你说你跟此事无瓜,可你亲爹捅了个天大的窟窿眼。心不痛,你是煞笔。
鲜梣拎着蔓延冲了热水澡,又把他按在床上搂过来。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蔓延关灯。
沉默无语。
我拿什么还?就是卖了我,值几个大钱?
鲜梣噙住他的嘴角,“你身上的骨头和肉,包括鲜血,得照着毫克称重。”
“只要你找得出来毫克秤,”
蔓延给逗笑,“我这具臭皮囊给你个白菜价儿。”
鲜梣握住他的软肋,只敢在心里嘀咕,真会算账,上了一个亿的便宜货,我得感激你没让鲜氏倾家荡产。
两路人马披挂齐整,广行代表鲜氏,蒋戒代表燕氏,他们亲临拍卖会现场,切实体验玫瑰椅的争夺战。
经过短时间培训的蔓延由专业竞拍人陪伴,身后边围坐一圈子人,又看他,又对着前方的连线视频。
即将开拍之际,最后施鞍居然带着胡览进门了,鲜梣主动跟人家握手寒暄。
好么,弟弟来给哥哥助阵,没个不赢的。
燕老先生心绪不安地问鲜辈,“蒋戒的号码是多少?”
“4900。”鲜辈又补充道,“广行的是4566。”
“啊。”
老人家握着茶杯的手都有些不稳了。
这会儿子,连淳于嶂也跟着来凑热闹。
关于罗斯坦的情况,他从孙子那里知道了一点,唯恐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今年是多事之秋啊!
“哥,罗斯坦斗不过咱们的齐心合力。”
燕老往椅背上一靠,说是回去休息半宿,也没能睡踏实。
飘零大半生,刚安稳着地,又横出带棘刺地枝节来,不说心力交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们家那个弗雷德把手洗干净了吗?”
“催了几回,还是见到真章的。”
淳于嶂没敢太应声,只是虚虚地回了一句,“弗雷德不是把大酒店都捐出去了么。”
“哼!芝麻粒大的小买卖,值几个钱?就跟从他们弗雷德家族的骆驼身上拔一根毛似的。”
穷大方,富小气。
能把那么好的地段给了苛本哥根大学做图书馆,可见人家孩子对我孙子用了真心。
淳于不敢再吱声,
还好,出现在视频中的官致救他于水火之中。
【官致:横楣春拍的最后一场,第3003号拍品,授权御制透雕靠背鸂xī鶒chì木玫瑰椅三张,从五千万起拍,五千一百万,五千三百万……】
高开高走。
现场举牌的,电话连线的,竞拍异常激烈,均是以百万的涨幅在加价。
从官致的频繁报价当中,总有个站在宝塔尖的竞买人,任由小鱼小虾怎么提高价格,只要一有缓冲,所有人就会从拍卖官口中听到一个竞价的“新高”。
【官致:已经出到六千五百万,还有没有人出到七千万?】
【官致:试试,再加一口,啊,我们有位电话买家已经出到七千一百万!】
广行在下面眼疾手快,高举号码牌,要了一个七千二百万,蒋戒也不示弱,跟着来了个七千三百万。
蔓延这边的电话竞价也相应地给了涨幅:七千六百万。
就这么涨,不大不小,没有家底儿的基本都给摔下“擂台”了。
【官致:又一口——八千万!还有没有八千五百万的?】
现场沉寂,无人应价。
【官致:各位,考虑一下,如果不接受八千五百万的,那我就只能忍痛接受八千万了。】
广行又举起白地儿黑字的号码牌,对着话筒告之拍卖官一个新的加价。
【官致:这位先生的八千二百万。还有没有加一口的?】
新的一轮应价开始,价位被炒到九千万的时候,现场再次胶着。
【官致:第一次,九千万,还有没有来一口的?】
【官致:第二次,九千万,机会还有,就看您不能把握。】
【官致:最后一次——前面出了那么多口,再勇敢一些,这几张明宣宗的御赐珍品就是您的了。】
【官致:九千一百万!来了,我们很乐意在这个关口迈过一个个障碍。】
几家叫阵,前面所做的都是铺垫,只为最后的“喜报”敲定落槌。
从二三百万的涨幅,落到最后的五百万起,角逐到令人麻木。
【官致:九千九百万!九九归一,图个吉利,有没有最后来一口的?凑个整数,它们就是您的了。】
鲜氏和燕氏两家现在能动用的资金加起来,拢共就只有一个亿零几百万的,再从手指缝儿里头抠泥巴,小钱儿搁这儿根本派不上用场。
顶住气息,看着高高在上的官致“挥毫泼墨”,蔓延的衬衣都给湿透。
鲜梣半欠起身子,想跟爸爸要个主意,但鲜辈霸着电话用英语讲不停。
燕脂老人大口喘着气,仿佛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
淳于嶂也在手忙脚乱地打电话。
再火烧眉毛,钱到不了位,远水解不了近渴。
大家没留心的时候,燕老先生已经滑倒在了地上。
鲜辈和施鞍过去把老人搀扶起来,后者又掐老人的人中。
“咱们死不了了——”淳于嶂把他们一扒拉,“弗雷德给送钱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