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八月的某一天,鲜梣把自己强行塞到蔓延的生活空间里,这一宿,是绝对的分离,被迫的。
不打电话。不留信息。他要给蔓延“自由”。
躺在弥漫着蔓延味道的被子里,他保持几分的清醒。
闭上眼,往事反反复复地重现。
已经在国内的物理和数学大赛中频频获奖的鲜梣,带着雄心万丈参加了第一次国际奥数比赛,最大的收获就是被拜拓稳健儒雅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模仿一些旁物,那是自己身上所不具备的特质。
崇拜心有了,夯实了基础,也就形成了坚定不移的标杆。
用心越多,今天也最受打击。
小时候,妈妈的舍弃影响了他成长的脚步,而拜拓的“神坛”跌落,让他学会了对人性的安排。
隔着皮,看不透瓤子的本质。
临睡前,他给守在客厅里的蔡化留了活口儿:警局那边有了消息,赶紧把我喊起来。
蔡化都没敢睡,就搁在沙发上干坐着,梳理案件。
他心说:小祖宗,睡你的吧,让我也消停消停。
蔡科长刚把烟点上,副手冯州举着手机就来扰他清静。
“小曾问鲜梣睡了没有?”
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来请教领导?
“你就告诉小少爷,鲜梣想他想得直在床榻上翻烙饼。”
下属真听话,在通讯栏里照搬原话——
【冯州:鲜梣在床榻上翻烙饼呢。】
讯息还没给发出去,就被蔡化一把将手机抢了过来,笑骂道:“你咋不说鲜梣还给蔓延做了一只叫花鸡嘞!”
冯州傻眼,科长,你是属什么的,到底让不让我做“乖宝”?
蔡化就用小冯的手机回复消息——
【冯州:鲜梣本想去接你,又怕鲜总不让你回来。】
【小曾:没事了,晚安,】
冯州腹诽着,说一样,做又是一样。这般的绝版领导,天下难找。
“你瞪着我干嘛?”
蔡化抽了副手的后背一巴掌,“学着点做人的道理。两头儿都哄高兴了,才有糖吃。”
小冯同学往门口退脚步,我才来几天儿,以后跟大领导可有学习的日子。
蔡科长一手又把人薅了回来,“跑啥跑,值会儿班,听警长电话,让我打个盹儿。”
蔡化刚睡下不到二十分钟就被冯州给吵醒了。
“淳于警长找你。”
鲜梣还是没睡,正跟大陆那边的善漠商议蔓延明年美院校考的有关事宜。
他们正说得热火朝天,只见蔡化一边拉门,一边喊叫,“凶手投案自首了。”
我操,脑袋快给爆破了,一切假设,虚无的怀疑,都特么成了“泡影”。
是哪个傻逼在玩“七宗罪”的游戏?
鲜梣骨碌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走,我们去警局看看。”
就知道你现在是卧不住的兔子,蔡化腹诽着,车我都给准备好了。
等他们到达淳于警长那里,人家把犯罪人的第一手材料都捧了出来。
杀害拜拓的凶手名叫平峡,华裔,现年30岁,苛大数学研究员,曾担任过拜拓的助理秘书,后不明原因地自动离职。
平峡声称是他刺死了拜拓,并带领警察到犯罪现场进行了犯案“重建”。
犯罪动机就是报复,或者说“情·杀”。
十二年前,拜拓从国内把他带出来,表面上是资助穷学生来留学,他们实际却是包养的关系。
懵懂朴实的男孩,以为有了这座大靠山,吃喝从此不愁,却不知拜拓风流成性,背着他,也跟其他的人发生不正当的关系。
一忍再忍,他终于不再对这个男人抱有幻想,主动脱离了“苦海”。
事发前两三个月,平峡的母亲患了绝症。光靠那点子薪水,刚够养活自己,哪里有富余给妈妈治病?
无奈之下,他就去了一些地下赌场,欲利用自己非凡的算数能力,找捷径谋求一夜暴富。
十赌九输,就是他的真实写照,不但没挣到钱,反而把老底儿都赔了进去。
越输越想赢,筹不到赌资,只好靠借贷。
现实的赌场规则不是虚构,即便是千年“老手”,也不能说场场盈利。
亏欠的雪球越滚越大,从最开始的需要挣钱,演变成了必须要还钱。
目的的变迁里面承载着生死一线,连后不后悔都没有了思考的余地。
平峡在牌桌上输红眼这天,赶巧劲儿,拜拓带着小情人儿也来到了同一个地界儿。
旧人相见,一方腹内积压着仇怨,另一方心中尽是不屑。
也许给残酷现实撕碎的那个年轻人绝望到家,所以才起了鱼死网破的杀心。
地下赌场云龙混杂,黑白不分,当死者被发现倒地血流成河之时,谁又知道谁是凶手?
即便有目击证人,有哪个愿意招惹是非?
不关个人痛痒,何必多事。弄不好,会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没有“犯罪现场”,收集不到犯罪证据。
唯一的可能就是从尸体上寻找凶犯留下的生物痕迹。
但这得需要一定的时间和可靠的医学证据。
“警方给他做了心理评估,不具有精神问题,属于冲动型犯罪。”
淳于警长说道,“平峡跟我们警方签署了认罪协议书,要求减轻刑期。”
这也特么太顺畅了,三百六十度都是合理的猛虎扑地。
“关于平峡的身世背景,还在调查中,苛大那边给出的线索应该也大差不差的。”
“像他这种情况的,最多不超过十年,搞不好,在监狱里表现良好,五六年吧,就可以放出来。”
一条腐烂到底的命,也有生存的权利。
给出的惩罚不是关键,而是他们这里的条条框框,太泥马“人性化”了。
杀人者也有人·权,活着的人,不能剥夺这种败类对于“生”的祈求。
鲜梣闷了半天,还是把窝在嗓子眼儿里的话讲出了口,“他能在牢里活多久?”
连弗雷德里克都“金盆洗手”了,阴山背后的布局便不是局外人可以想像得出来的。
如果平峡能一直活着,就证明他的证词不假。
如果说不定哪天的暴毙,就是另外一说。
淳于丘自然无法回答。
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一条讯息——
【弗雷德:此案到此结束,别再深挖。还有,多派人手暗中保护鲜家父子。】
颁奖仪式是在苛大的学生礼堂举行的,今天风和日丽,人声鼎沸。
司仪琳达小姐在台上,一段接一段繁文缛节,听得鲜梣昏昏欲睡。
校方负责人把他摆在贵宾位置,想动都动不了。
一次次想溜出去瞅瞅蔓延来了没有,都没能逃脱成功。
身边有来自五大洲四大洋的诸多参赛者,还有百位响当当的数学家,其中,中国代表就是数学研究所的付慧所长。
这届奥数首次设立了“科学技术进步大奖”,专门奖励那些为数学领域做出卓越贡献的个人和团体。
中国北京的某大数学研究所榜上有名,评委会给出的理由是:“该团体在当代科学技术的最前沿取得了重大研究突破,并且在科学技术创新和技术应用之中有所建树,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付慧代表上台领奖,并发表讲话。
犹如见到了亲人一般,鲜梣冲付所长挥手致意。
“家人”来了,怎么都不通知一声?
害得我以为自己没人要了,孤零零地杵在一堆群魔乱舞里头,只剩下窒息。
重头戏在后面,最好的要留给新一代的年轻人。
颁奖嘉宾共三位,苛大校长,该国政府的一位官员,站在队尾的居然是弗雷德里克。
想打的鬼,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光明正大的“要人”。
这就是社会关系的科学逻辑。
捐了“金盆”,身份跟着提高了几何级别的档次。
中间只隔着空气和几个人头,弗雷德里克在给鲜梣招手。
鲜梣胸口鼓鼓的,不给回应。
成绩开始公布了,礼仪小姐用托盘把一个火漆信封送到苛大校长手里,铜牌获得者的名字有了,一个亚裔跳跃着上了台。
接着是银奖……
弗雷德里克手拿信封,拨开来黏粘,停了数秒,念出了鲜梣的名字。
没有欣喜。也没有万分激动。
这座奖杯再重,也重不过他的人生在短短一两个月内发生的巨大转变。
在礼堂过道的人群里,鲜梣终于捕捉到了最想等到的人。
“蔓延……”
声音小到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蔓延抬手做了一个“推”的动作,意思是叫他按步就班地走下面的流程。
怎么上台,又怎么从弗雷德里克手里接过奖杯,鲜梣无觉无知。
琳达上来与他拥抱,热泪盈眶着,要他做获奖感言。
他木然鞠躬,用母语给观众道谢。
步骤走完,这回可以跑了吧?
下面的掌声雷动,他觉得心肺要炸掉。
再也不用来了,让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看到他的光荣,与他分享,就这么完结,美妙无上。
颁奖仪式过后要举行盛大的酒会,在座的重要宾客齐聚一堂,正好是溜走的绝佳机会。
从高处往下走,蔓延的目光就与他的牵扯在一起,不可以断开的。
站在那里不要动,等我过去找你。
横出枝节,付慧所长逮住了他。
不给对方付出热情的机会,把奖杯往所长怀里一丢就跑。
“鲜梣——”
鲜梣头也不回地给他摇手,“送给你们,我家里摆不下了。”
“这孩子——”
旁边有人拍他的肩膀,“所长,走吧,图书馆这边你得给我一些建议。”
“鲜兄,管不管你儿子,孰轻孰重——”
迟到的鲜辈没惊动儿子,躲在幕后是他一惯的风格。
“换汤不换药,他不麻木的话,那麻木的就是我们。”
付慧摸了摸怀里金灿灿的一坨子,又往鲜辈怀里一撇,“你儿子的物件,我又不是搬运工,自个儿受重。”
鲜辈把奖杯又转手传给了广行,“等回去,把家里那几座一块打包给数院送过去,让他们把上面镀的金子抠下来,卖了钱,也当鲜梣搞基建了。”
付慧“啪”地又把奖杯抢了回来,点指着鲜大总裁,“抠个给我试试,这是代表国家的荣誉,你也不怕将来孙子打你的脸。”
广行打圆场,“拉扎二世也来了,他说想见见鲜梣。”
“别了,我当爹的都不好意思打消他的症结。”
鲜辈陪着付所长穿过人群,往图书馆的方向走。
利用付慧接电话的工夫儿,广行提醒道:“这四座奖杯要怎么分配,是不是听听鲜梣的意见?”
鲜辈打愣,自己也是嘴没把门儿的,咋跟个孩子似的,乱讲。
话都扔出去了,覆水难收。
“你跟鲜梣迂回一下,我给他的那笔‘玩’剩下的钱,再加上这回的奖金证书,都捐给一中应该也可以了吧。”
我的儿子我心里还没有个数么?回报母校条件多到不用列条款。
“当然,研究所这边也功不可没嘛!”
大人的考量方式更注重全局一些。
翱翔的老鹰再能,真还就孵不出小鸡崽儿来。
鲜梣在滚动的人流里面,扯住蔓延的手,费劲巴拉地挤出了礼堂,跑进了苛大校园附近的一片浓荫之地。
巨大的树冠把烈阳遮挡,也模糊了身外的世界。
抵着树干,鲜梣喘息不已地把头埋进蔓延的胸口。
“奖杯长什么样都不给瞧瞧,当场就送了人情。”
你是怕我眼馋怎地?
鲜梣一下子悔悟,是呢,蔓延陪他一路走来,光顾得激动了,那个已经被他丢开的东西难道没有蔓延的一份心血在里头?
“我叫蔡化再给我捧回来。”
蔓延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
“我看到它啦,也印在脑海里,再想看,你带我去数学研究所流连好了。”
你想去,可我已经腻烦,沉闷如止水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从你身上拿走属于我的真正奖励。
“Kiss me!”
不好吧,大人们都还在为我们铺路,我们搁这儿过“家家儿”,有点气氛不合。
在鲜梣的设计之初,他获奖,领奖,蔓延应该给他整整一条山谷的风暴。
命题没变,但蔓延的反应是不是太迟钝了?
没有热泪。没有缠绵悱恻。咋就平静得像初春的湖水呢。
分开一个夜晚,就来了生疏?还是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有事?”
啊?蔓延当即就明白了。
“一切都好,”他嗫嚅着,“下午三点,飞机起飞……”
我恐怕又会成一块摔烂的糕饼……
我的恳切,跟你都不在一个点上。
“你不用辛苦看护我,我们分开来乘坐也不是不行——”
你的重头戏都唱完了,留给我的又将是无休无止的“灾难”。
鲜梣“醉了”。酝酿已久的,在一夕间全部东流。
他捧住蔓延的头,从眼睫,到耳根,都给描摹了一遍。
蔓延的身体有些塌陷,发着软,倒在鲜梣怀里……
在候机室,除了喝水,蔓延不肯再吃东西。
大铁鸟振动翅膀,轰隆隆冲入云端。
身上盖着件大衣,蔓延蜷缩在软榻上,紧闭双眼,又一次进入苦痛状态。
鲜梣给他的太阳穴做指压,没多一会儿,就从他的眼角淌出了两行清泪来。
鲜梣咬着他的耳朵低语,“飞机就快进入中国领空了呢。”
蔓延拨开他的头,干笑,“骗人!”
我只打了个盹儿,从异国到祖国,隔万里路,隔千片海,除非我坐的是宇宙飞船。
“骗你我是小狗儿。”
长尾巴了么你就苟。
“再睡会儿,醒了就到家。”
蔓延把鲜梣张开的手掌贴到自己脸上,轻轻亲吻着那里热乎乎的纹路。
鲜梣心里痒到不可忍耐,很快就拿嘴唇压在他的额头,“再撩,我就‘犯法’了。”
“哗”地,蔓延把他的手丢开,拿大衣遮住了头。
“威胁”个什么劲儿,直接干多好。
随着蔓延沉沉睡去,鲜梣给折腾得也有了些困意。
刚一磕头儿,独立舱外就响起轻叩玻璃门的声音。
“停止!”鲜梣问,“啥事?”
“那边又有消息了。”
鲜梣把人抱着在长榻上躺好,俯下身子,等了半天,见蔓延没反应,他这才出来。
摆着一张“臭”脸,刚要发火,没容他开腔,蔡化就劈头盖脸地说:“平峡在拘留所里割腕自杀了。据说,他事先把刀片藏在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