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文的妈妈,死于疾病,在伊文十岁的时候。
伊夜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听他姑姑这么说。
“伊江当时亲自选了上好的棺木,和伊文一起在棺木上雕满了伊文妈妈最喜欢的牡丹花。”
伊夜想起,伊文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花。
“我们的外婆,以前算得一大户人家的小姐,死的时候,得净身,梳头,从最里面的白绸汗衣裤穿起,一直穿到顶外面的袍褂霞披,十三件,大八摺裙同凤头鞋也穿齐整,头上包着青纱帕,凤冠戴上,脸上搭着一张绣花绸手巾,金簪金耳坠金玉饰,手臂上一对金钏一对玉钏,手指上一对玉戒指,鞋尖上一对大珍珠。”
“爸爸也给哥哥的妈妈穿那么多衣服,戴那么多首饰吗?”
“你爸当时把所有的首饰都给伊文妈妈戴上了,”姑姑笑说,“当然了,那年代穷,没有凤冠霞帔,是她们结婚的时候买的半洋婚纱,什么是半洋婚纱呢,就是一身红色喜庆的短裙,配一蕾丝白色头纱。手上戴一枚金戒指,耳朵上戴的银耳饰,手镯还是伊文妈妈嫁妆里的玉手镯,剩下的,全是伊江雕的木头,好像要把那点大的空间,塞满他和她以往生活的念想,只留了点空隙,右手边放了一根柳枝,左手边放两枚馒头。”
“馒头?”
“我们外婆死的时候,会请道士来做法,烧黄纸,道士说,亡人走恶狗村过时,馒头拿来喂狗,柳枝拿来打狗,再敬一张盖有丰都县阴阳官印的路引,以便亡人好一路平安的到丰都去投到。”
“就像七月半烧伏子,要烧给小鬼引路,大鬼通融。”
“现在,土葬少了,火葬方便,”姑姑头往墙上靠,“烧了装一罐子里头,简简单单,死人不知,活人却难受。”
“为什么难受?”伊夜不懂。
“你去过伊文妈妈坟前吧?每年清明节去的时候,有没有发现,那坟前开满了花儿?还有一棵野梨树,坐在坟前,吃着些带来的小食,吹着没有遮挡的风,喝着茶,说说话,就好像你想念的人还在,她待的地方又那么美,不能朝夕相处,也能有安慰。”
伊夜点点头,那里确实开满了小花,爸爸和哥哥还会哼小曲儿,应该是伊文妈妈爱听的,哼在当时的田野间,都不觉得坟是个可怕的东西,还能吃上好吃的板鸭。
那时候他妈妈还悄悄跟他说过,要是她死了,能葬在这么漂亮的地方,也不觉得害怕了。
“现在时兴起来的骨灰墙,只够你买一支花,说话的时候,整面墙的人都听得到你说的话,清明节去,挤满了人,你爱的人被扔在了另一个憋屈的地方待着,生时吵闹,死了也不清净。”
“姑姑的孩子…”伊夜斗胆问,“装在了盒子里吗?”
他姑姑斜眼看他,又去看虚空的走廊灯,没说话。
“伊夜的亲生爸爸呢?”姑姑问他,“你妈妈从来没说过他的事,你见过你亲生爸爸吗?”
伊夜摇摇头。
“从来没见过?”
“小时候即使见过,也记不得了,”伊夜抓了抓自己头发,太短,“不过听妈妈说过一次,是香港来的,做外贸生意认识的妈妈,没结婚就有了我。周围人都说她不好,说见着有钱人就扑过去想过好生活,虚荣。我们那时候生活也不差,妈妈说,她是喜欢那个人的幽默,不是钱。后来听人说,那时候好多香港人都爱在大陆养外妻,家里有老婆的,不爱,爱外头的,爱了嘛也爱不久。所以好多人又说,当老婆比当情人好,不容易被抛弃。妈妈说,不要说什么被抛弃,有些人在你身边只是待待,待的时间长短不同,都要走的,哪有永远的说法…”
伊夜说到这,顿了,恍然,原来妈妈早就告诉过他一个现实,即使是妈妈,也不可能待在你身边一辈子的了。
是吗…
他有点不想去信这句话,因为他自己就想待在一个人身边永远不离开,如果那个人愿意的话。
“后来呢?”姑姑问,“你爸爸再没来找过你和你妈妈?为什么又带着你来柳城?”
“不知道了,可能,因为外婆外公突然去世,没了依靠,我哪懂当时妈妈怎么想呢,我现在懂了些,好像也晚了。”
“伊夜,”姑姑劝慰的口气,“你不能怪你爸爸,他看起来像个莽夫,其实内心很柔软,也很脆弱。伊文妈妈死了以后,整个人瘦了一圈,话少,要不是伊文在,怕是要跟着去了。”
伊夜没说话。
“是你妈妈让他走出来的。”姑姑像是要提醒他什么事,比较着急,“你爸爸觉着你妈妈当时给他带来的是新生活的希望,哪知道,伤更深了。这种伤不比自然从你身边带走你爱的人,是种不可抗的力量,而人对人最大的伤害,就是情感上的,特别是,给了人希望,又把人推向希望的另一边。”
“我懂的,姑姑,”伊夜一直低着头,“希望是什么我懂,失望我也懂。我也懂姑姑的意思,爸爸很好,不是爸爸养着我,我可能长不了那么大,即使爸爸当时不养我,也不能说爸爸不好,本来就不是他的责任,我懂的。”
不过,他已经不想再听关于他妈妈的错了。
他困惑的是,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呢,就好像这一切是我的错一样,我那个时候何尝不是抱着希望,觉得这个家万般好呢。
伊夜望了眼病房里守着他爸爸的伊文,他姑姑顺他的目光看过去,再看他脖子窝,印着昨天还没有的牙印,有了些疑虑,嘴张了张,又咽了咽,最后…
“关于伊文…你能想象,当时他一言不发,眼泪没流一滴,躺在棺材里抱着他妈妈睡了几夜,拉也拉不走,直到下葬。”
伊夜抬了眼,望向他姑姑的眼睛。
这是…
又想告诉我什么呢。
晚间,姑姑让伊文回家休息,伊文让伊夜回家休息,伊夜想说,我来照顾爸爸好了。
还没说话,伊文拍了他的后背,“听话”两个字,柔过来,也带着不容他拒绝的态度。
伊夜出了医院,没往家走,他想去看看补鞋匠,听他讲讲最近柳城发生的事,见补鞋匠家灯已经暗了,就晃荡在街上。
晃回家了,站在长乐巷这头,去看另一头,沈阆的家。
沈阆家也没了灯光,伊夜来到楼底下,望向三楼阳台。
望远镜望不到他家里边是什么样,伊夜只能想象,小小平方里,有沙发,有电视,有家具,电话摆在哪里,日用品摆在哪里,茶几上放着什么吃的用的,沈爷爷的蒲扇时常放在门口的柜子还是电视柜上头。
这栋房子四层楼高,左边临它建起来的,五层楼高,错落在后方不远处的,八层楼高,数向最远处,是二十四层高的新楼。
电线杆穿插在当中,黑色电线就像拉在半空中的五线谱。
沈阆家住三楼,一楼住的是一对摆摊卖炒饭炒面的夫妻,二楼住的是一位教小学数学的老师,这个点,都睡了。
“咔嚓”一声。
沈阆家的灯亮了。
伊夜一惊,做了贼似的,往旁边电线杆子后一躲,电线杆上头一盏黄色灯,照出的范围虽然不大,伊夜的影子却没能遮掩。
沈阆推阳台的门出来,收了两件衣服,就瞧见那鬼祟的影子,仔细一看,那双人字拖熟悉,露出来一截白臂膀也熟悉,好奇半天,进了屋。
伊夜伸头再要去看,就见沈阆从阳台伸出一钓鱼竿,抛下一饵料,一小盒蝴蝶酥,随着鱼竿的伸长,那点心,离他不到两米远。
伊夜伸手过去,脚不得不跨出一大步,腰不得不伸直了,快速解了那蝴蝶酥,又躲回电线杆,品尝那蝴蝶酥。
兰记的,加了酒,黄油放得足,酥到嘴里,甜滋滋。
饵料换了,一盒巧克力牛奶。
伊夜伸手去拿,鱼杆往回走,鱼线也往回收。
鱼儿上钩了。
“偷偷躲那做啥?”
沈阆等他解下牛奶盒,收了鱼杆,放阳台一角,肘靠石栏去看他。
“嘿嘿,”伊夜拿吸管一插,喝着牛奶,笑嘻嘻地,“刚才走过云溪路的时候,一个男生跟女生表白呢,我假装走很慢,听那男生说,我现在没有钱,可我有一颗真心,我把真心给你好不好?我现在没有房,可我有一颗只为你存在的灵魂,我把灵魂给你好不好?我现在还没有存款,可我有一颗至死不渝的爱,我把我的爱给你好不好?”
沈阆提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真心可以是一颗一颗的,怎么灵魂和爱情,也是一颗一颗的?”
“那不然是一块一块的?一份一份的,一堆一堆的?一颗代表东西虽小,珍贵呀,比如星星,就是一颗一颗的,珍珠也是一颗一颗的,钻石更不要说了。”
“你说得也对。”沈阆笑看他那双似星星又似钻石的眼睛,“后来呢,表白成功了吗?”
“不知道呀,我虽然走得很慢,总还是要往前走的,又不能停下来看,我离开的时候回头晃了一眼,那个女生没有说话,看起来,男生有些尴尬,不管怎么样,回答不或者是,都是答案,没有答案,很让人着急的呀。”
“不是你表白,你着啥急?”
“嘿嘿,”伊夜依旧仰头看他,眼里的笑多了几分,“如果是我表白,遇见不回话的,我有办法让自己不尴尬。”
沈阆有了兴趣,就那么瞧着他,等他说。
“首先,表白不能太简单,内容要多,把对方夸得晕晕乎乎…”
沈阆已经想笑了,笑的内容里,多是,这么奇怪一个人如果对一个人表白,该有多奇怪。
“呐,开始啰,”伊夜开始了他的表白,“我最爱的你啊,请你为我停下你匆忙的脚步,拨出一些时间,听我讲一些话吧。无论是你的美貌还是你的心灵,足以使世间所有的人为你倾心,为你疯狂,我就是那其中之一了…
“不过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没有谁能像我对你那样热烈,甚至发狂。只要我还能呼吸,我就爱着你,爱你如同爱我自己的生命,要是有一天我离了人世,上了天堂,如果天堂也有爱情,我会在天堂爱你。如果我下了地狱,地狱允许人偷偷藏着爱,我会在地狱偷偷爱你。如果我遁入时间的无限循环,那我对你的爱,将是永远,是永恒…”
沈阆交换了搁在阳台围栏上的手肘,不想赞扬他的夸张用语。
他夸人嘛,真的是往死里夸,忽地想起他夸自己那些话,眼眸有所动,晃了眼自家阳台的绣球花。
“现在,”伊夜在楼底下笑了两声,“你已经听到了我的表白,那我就是属于你的了…”
“等等,”沈阆打断他,“怎么表白了你就属于人家的了?人不是什么都没回答吗?”
伊夜喝着牛奶,弯着眉眼:“不要急嘛,后面还很长呢。”
沈阆想:天啊…
“因为,如果没有了你,我在这世上将再没有快乐可言,神赐予我们短暂的生命,就是要我们懂在可数的时间内,找到爱情,来拯救我们荒芜的灵魂,我找到了爱情,就在你那里,赶也赶不走了。”
沈阆捂了捂自己忍不住往上弯的嘴角。
伊夜牛奶喝完了,捏着牛奶盒,咬着吸管,继续他的表白。
“万一我的爱打动不了你的心,那么我就必死无疑,那么我的命,算是断送在你手里。我的死亡不算什么,毕竟我只是万千倾慕你爱你的人之一,可你的心灵柔软,会因为一件小小的事而良心不安,后悔当初残忍拒绝了我,伤害了我的性命。为了避免这种不幸,趁你还来得及救我的时候,可怜可怜我,别看着我死去,如果你答应了我,我将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这样热烈地爱你,你总不见得狠心到见死不救吧。”
沈阆听来,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怎么表白成威胁了。
“好了,”伊夜不咬吸管了,头昂得比刚才还高,想把掩在阳台水泥栏杆后面的沈阆看个清楚,“我表白完了,对方现在不说话呢。”
“嗯?”
沈阆伸长了脖子。
“这个时候,我就会说了,”伊夜眨了左眼,换了一种气韵和音调,“我的好伊夜呀,我现在知道了,你对我的爱是多么真挚,多么热烈,还没有谁表白能说那么一长串呢,足以证明你的真心有多真,多厚。你既然把命交到了我的手里,那我也不好再说拒绝的话来伤害神赐予我们珍贵的生命,好吧,我答应你,我将好好守护你的生命,守护你的生命,就相当于守护你对我的爱情,何乐不为呢。”
“什么?”沈阆反应过来,“这就是化解不回应你表白的方法?代替对方回答你自己?”
“怎么样,”伊夜得意,“聪明吧。”
又有了思忖貌,似乎对于自己的表白不尽如意,喃喃:“可能,学对方的声音还得下下功夫,不然对方不知道你学他呢。”
“聪明个啥?”沈阆没听清他后面儿的呢喃,“要是对方还是不回答你,你要怎么样?”
“我当然有台阶可以下了,”伊夜得意说,“这个时候,我就会说,天呐,没想到能得到你这么真心诚意的答复,此时我的心都快蹦哒出世界上最欢乐的节奏。灵魂也似乎快要飞离我的身体,现在不知道该怎么用行动来感激你,好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拥抱拥抱你。可是我得缓缓,我得回家细细咀嚼刚刚你说的每一句话,现在我只想说,愿善良的你快乐,愿温柔的你健康,愿可爱的你幸福。”
“哦,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呢,”沈阆笑他,“演独角戏,一个人在演得起劲,对方可一句话没说。”
“嗯?”伊夜往后退了退,踮了脚,似要缩短与对方相望的距离,“你是在看我演戏?觉得我可怜吗?那你陪我演呀。”
沈阆有所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他的话。
觉得他可怜?并没有啊,反觉得很有趣。陪他演?演什么?演被表白那个?那是演拒绝的戏码还是不说话的戏码?演不说话的,那还需要演吗?刚刚那场面,根本不需要被表白的那人存在好吗?
伊夜等了等,脚酸了,后跟着了地,头也埋了,去看自己人字拖,在地上来回踩了踩,手里拿着牛奶盒,放背后抄着。
“你那表白,”沈阆说话了,“太啰嗦了。”
“什么?”
伊夜又把头抬起,瞧见一朵小花,打着转朝他落了来。
他伸手,试图接住它,花朵偏了偏,从他指尖划过,那朵花落在了他的脚边。
伊夜细看,是绣球花里的那么一小朵,四瓣,粉色。
“人姑娘听你说那么多,早就不耐烦走了。”
伊夜听声抬头,想说,那,不是姑娘,还会不耐烦掉头走吗?
“偶像剧里不是常演吗…”
沈阆说着话,食指拇指捻着花茎,一转,一抛,又一朵花旋转着往下落。
“盛开的樱花树,梨花树,杏花树,花落成雨,男的对女的说,我喜欢你,我爱你,嫁给我,被表白的即使再想走,都会留念一下当下的美景。或者月亮高挂,投下奶油色的光,或者放一朵绚烂的烟花,或者送对方难以拒绝的礼物,都比你那么多话要强得多,谁爱听那么多废话,还都是表达的一种意思。”
伊夜想,废话吗,可你也笑着听完了呀。
“你见过吗,”待这朵花也落了地,他问,“像电视剧那样的花雨。”
沈阆想了想:“没有,柳城没有大片的树花。”
“不过能看见五月的柳絮,是絮花。”伊夜笑问,“那,要是在一片絮花里表白,成功率会高吗?”
“长篇大论说废话吗?”沈阆笑出声,“怕絮花也不好看了吧。”
俩人对视,想象絮花里的对方。
“你等等。”
沈阆离了阳台,推门进了屋,又出了来。
伊夜仰头望了望,石条栏缝隙处看见了蹲下剪花的沈阆,等了等,脚尖脚跟来回做跷跷板,预估还需要挺长时间,自己开始玩耍。
在路灯底下,甩人字拖。
右脚蓄力,一甩,人字拖离了脚,飞向不远处,左脚照样那么一甩,拖鞋飞在另一处,人站立,蹲下,立定,跳远,踩准在飞出去的人字拖上头。
穿上,转身,重复,来回。
这游戏里,最好玩儿的,就是你的拖鞋甩出去的那一抹弧线,太阳底下,路灯底下,伴着的是拖鞋的影子,分离,又重叠。
再有,如果拖鞋飞出去太远,你要重新踩在人字拖上,需要超高的技术才行,远了够不着,近了蓄力不好蓄。
再听“啪”“啪”两声后那重重的“?”声,是三重奏。
“伊夜,”沈阆在楼上唤他,“抬头。”
伊夜刚踩准在自己甩出去的拖鞋之上,一抬头。
纷纷扬扬的花朵,旋着的,飘着的,当空洒下。
绣球花一小朵一小朵那么剪下,粉的蓝的白的,沈阆手里的手摇风扇,将花瓣的高度拉高了,下落的速度变慢了,飘下的形态,多样了。
伊夜眼里装不完那么多花,却装着给他制造花雨的沈阆。
“是花雨呀,”他痴了脸,“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