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夜床头柜夹层里的钱没了,有点想哭。
他是个小偷,伊文这么说也没错。
这些钱都是寒暑假期间,他爸给他钱去买菜买酒克扣的,从他爸他哥那里偷的。
省的呢,除了肉用便宜的部位代替贵的部分,边角料代替一斤他只买半斤的重量,蔬菜什么的,要么熊婆婆送点,要么各家去找被扔掉的菜叶,早早回家,早早把饭菜做好,让这些肉和菜看起来正常不过。
偷的呢,他爸喝完酒会骂人,他还嘴会打人,他就在他爸喝醉没意识的时候,翻他爸的钱包。
拿他哥的倒是不用那么偷偷摸摸,一些小钱,会随意扔家里电视柜旁边的雕花木盘里,里头放着钥匙打火机之类的的小东西。
他不拿多,少的时候一块两块,一毛两毛,多的时候,十块五块。
所以他床头柜暗层里的钱别看满满当当,总数不超过五百。
那是他去找他妈妈所需要的路费。
伊夜瞅着空空的抽屉,五味杂陈。
如果按照以往,有那么一份理直气壮,冲到他哥面前打他闹他,就算拿不回这些钱,总还能发泄发泄无辜的情绪。
现在哪儿敢,他此时可是家里的罪人。
“糟了,”伊夜对自己说,“这还怎么和沈阆去流浪呢…”
流浪个几天也好啊…
第二天他起得早,熬了粥,送去医院。
进病房听见他姑姑的声音。
“好歹嘛,他也喊了你十年的老汉儿,就算不是亲生的也该喊出感情了,他妈妈的错跟他有啥子关系,下手的时候难道一点也不心疼的?你以前不挺会疼他的吗。还有,一个女人,走了就走了,脾气变啷个糟糕,以前街坊都说你啥,现在街坊都说你啥,能不能振作点啊…”
“不进去?”伊文站他背后,“偷习惯东西了,换偷听?”
说着就推他进了病房,此时医生来查房,伊夜瞧见他爸精神已经好很多,只是行动不便,下不了床。
姑姑和伊文出了病房,伊夜拎着粥盒,左右看了看,对面的家属也买了饭上来,搭板子吃饭。
伊夜慢吞吞到他爸病床前,乖乖喊了声:“爸爸。”
他爸瞅着他不说话。
伊夜开了饭盒,拿来勺,喂他爸吃粥。
他爸一双眼直直地往他脸上瞅,他不敢迎,又觉躲着不好,就只看粥,粥送他爸嘴边,就去看他爸咀嚼粥的嘴,吞咽时上下动的喉结。
俩人之间,就像隔着无数的窗户,能看见对方,却听不清楚对方说话的那种隔阂。
饭吃了一半,他爸示意他坐下。
伊夜拉来陪护椅,坐好。
“不让你读书,”伊江终于开了口,“就那么恨我?”
伊夜抿了嘴,想说句对不起,他哥既然知道是他趁机拿砖砸了他爸,那他爸爸也应该知道了。
“读就读吧,”他爸又说,“不过,先把你妈妈的钱还回去,她当感情是买卖,成人世界这样就算了,亏欠自己娃娃,以为拿点钱,良心就过得去了?”
“妈妈…”
“她不是你妈妈,”伊江眼睛瞪了瞪,“你还当她是你妈妈?哪有当妈妈的把娃娃扔别人家自己去享福的?说你妈妈贪你还不高兴,不是把电视砸了就是往饭里藏杂石蟑螂,说你狠,石头蹦掉颗牙算啥,你哥口腔被碎玻璃划一条长口子,不该打你吗?要是把那碎玻璃吞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伊夜不敢再说话。
“你就说,”伊江胸腔有些痛,皱了眉头,“我跟你哥哥,待你差哪点儿了?”
“不差…”
“不差你整天闹,说你妈妈不要你了,都敢去厨房拿刀示威,现在好了,你妈妈自己到你面前来告诉你,你就是个累赘,你高兴了?”
伊夜把头垂了,瞪着眼,不让泪往外冒。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不撞南墙不回头,人里头,还有那种傻子,明知道前面儿是火坑,不去跳一跳就是不甘心。”
短暂的对话结束,伊夜手里端着的粥,冷了。
他努力把泪噎了回去,把饭碗放一旁柜子上,问他爸:“把钱还给妈妈的话,爸爸的治疗费怎么办…”
“房子卖了就行了,没她的钱我活不了了?”
“我们三个还要住那里的呀。”
“租的房子不能住?”
“哥哥说,住别人的房子不叫家,房东今天高兴,看着你什么都好,还能免你点电费啦,水费啦,燃气费啥的。可要是心情不好,天天说你把他家弄乱了,搞脏了,本来破的地板说你弄坏的,本来漏水的天花板,说你搞漏的。三天两头找你麻烦就算了,说赶你走就赶你走的呀,要么说自己要住,要么说有更爱惜他房子的人要租。哥哥说,没有自己的家,就相当于浮游在大海里的生物,谁都能吃你一口诶。”
伊江皱眉不够,眼睛也眯了。
“爸爸,”伊夜巧笑,非常故意,“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面子比里子重要,人里头,还有种傻子,明明放下些傲气,就能把生活过得更好,可他偏不。”
“你个龟儿子,老子说一句,你反十句。”
伊江手要抬,被伊夜牵了,脸往他手背上去杵,眨着那楚楚让人怜的眼睛。
“妈妈就算不给你治病的钱,她也不会再想起你来了,就算想起你来,也不过觉得,哎呀,我虽然对不起他了,可我总不能因为那么一点点对不起,就放弃自己现在的好生活吧?就好像一个香喷喷的炸鸡腿儿和一盘冷了的酱油饭,选哪个?当然炸鸡腿儿了,谁爱吃冷饭?还是只有酱油的冷饭,鸡蛋没有,火腿没有,香菇没有…”
“你再说一句?!”
伊夜闭了嘴,眼珠子不安分,一秒都不到,快速又说了一堆。
“她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不要,难不成还会念着你那点好吗?爸爸是冷了的酱油饭,我可能里头包了一块五花肉,五花肉刚烧出来好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妈妈离开的越久,她的内疚感就越来越浅,你懂我说的意思吧?”
伊江只见自己的手背上靠着的那张脸,气冲上脑,一动气,那本受伤的地方就开始痛。
他时常想,那女人来了走了算什么大事!
留下这个家伙,才是最大的苦难。
丢不了,教训几句不行,反说你的话要把你气死,打了又心疼,不打又难受。
人都有潜在的暴力,诱因不同,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暴力的,伊江一时间想不起来。
就觉当时脑袋嗡嗡,就像无数的蜜蜂在他周围乱飞,世界上所有的鸟儿都飞到他面前狂叫,他一挥手,本意挥走那些吵闹,却将巴掌挥到了伊夜脸上。
他本意要道歉,没想到伊夜冲上来撞他肚子,把脸往他手上去蹭,说什么,爸爸打人,你看,妈妈肯定是被你打走的!
“别动气啊爸爸,”伊夜脸搁伊江手背不够,把头埋进他手掌心,撒娇状,“妈妈给钱,她内疚少了那么点点,你退回去,她也就把那点点多余的内疚换成,命运啦,运气啦,上天啦,人和人相遇啦这些的不可控上头…”
伊江脑袋要爆炸,当时那阵嗡嗡声又开始绕在耳旁。
那时候,伊夜九岁,嘴里一直说他妈妈多好多好,说他多坏多坏,讲家暴男打妻子最后坐牢的故事,再讲家暴男把爱他的人都打跑了,自己郁郁而终的故事,借来讽刺他的暴力。
说了多久?
半个小时?
足足忍了半个小时!
最后把人抓起来往沙发上一扔,屁股打了十几下,还是泄不了气。
“可我们不要这些钱,我们生活苦的可不是那么点点,”伊夜话没能停,“无家可归就算了,爸爸后续治疗不跟上,落下残疾,实在不划算呐。哥哥还要结婚的啦,不可能一直照顾你,你希望我照顾你吗?我是没意见的哦,可你不爱看见我,没辙呀——哥哥以后有了孩子,跑回来喊你爷爷,你抱都抱不动,你说咋办?”
“你!”
伊江快要被他天真的眼,道出无比残忍现实的嘴巴给气死。
他甩开伊夜的手,闭了眼睛,不想再说话。
“爸爸——”伊夜把头往他爸怀里去钻,声音好腻,好甜,“我往后再不说要去找妈妈了,我就当爸爸的乖娃娃,好吧?”
伊江张开眼,去看伊夜的头顶。
“爸爸让我读书我就读书,爸爸让我看店我就看店,姑姑缺人守布匹,我就去守,要多乖有多乖——好吧。”
对面那一家往他这边投来目光,伊江推了伊夜的肩膀。
“别来这套,好好说话。”
伊夜坐好,十分乖巧,总结。
“坏妈妈的钱,不要白不要。”
姑姑和伊文进病房,伊文递给伊夜豆浆油条。
伊夜接过,吃得起劲。
伊文奇怪瞧他一眼,跟他爸说:“还好前年开始给你买了医保,不然这手术费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是不好凑。”
伊江问:“差很多?”
“刚刚让补交了一万,我存那些钱你也知道,暂时套股市里,就看今年趋势了,应该能回个本,还好有笔单结款时间到了,能应付一段时间,”伊文揉了伊夜的头发,“伊夜说得对,自尊不能当饭吃,再说,你那什么自尊,不过是用虚无的自尊感动自己而已。”
伊江要发火,伊河拿话堵了他的嘴:“这家现在你做不了主。”
伊夜嚼着油条,抬头去看伊文,笑说:“哥哥,我乖吧。”
伊文目光不像以前那么宠他,只把他脸捏了捏。
“别演戏,钱拿不回去。”
伊江和伊河互望一眼。
“什么钱?”伊江问。
伊文没说话,伊夜猛着喝豆浆,目光往窗外去瞥。
心想:还是得等哥哥晚上睡着了,翻他钱包。
中午,伊文去了店铺,需要打电话告知几位客户,延期收货。
回来时,路过一家新开的西点咖啡小馆,想起伊夜满怀期待地跟他说过。
“有人说现磨咖啡的味道和可可的味道相似,又有人说,外国人的咖啡就是中国人的茶,好想喝喝看,说不定只是奶茶味呢。”
打算买一杯咖啡,问要什么咖啡的时候犯了难,跟那卖咖啡的姑娘形容:“十五岁,爱吃甜的话,喝什么咖啡?”
一听那么多种选择,还有奶盖,麻烦,出了店门,又返回去。
“美式吧,再要一块巧克力千层蛋糕。”
想起伊夜在家喝茶,说苦,配红豆饼,奶糖,核桃酥,就很好。
姑娘多瞧了伊文几眼,悄悄笑了。
伊文见她笑,好奇问:“笑什么?”
那姑娘说:“你是不是赞元街卖家具的那位木匠?”
伊文瞧着她的眼睛,等她下文。
“我们店里好几扇木雕画,”那姑娘目光围不大的店绕一圈,“都是出自你手哦。”
伊文顺她目光去看,才想起:“啊,定制的时候,没说是咖啡店的装饰啊。”
“留个电话好吧。”
那姑娘说了她的目的,伊文没能有所反应,那姑娘目光伶俐,往他脸上扫了没多久,送上咖啡的时候,笑里有意。
伊文去到病房,就见伊夜在病房里闹开了,他跟一旁的病人家属讲起伊文后来没能再跟他讲的,识字以后,自己读来的,《十日谈》里的一则故事。
“那位修士说,姑娘啊,主的最大对手,魔鬼,就是我这玩意儿了,扰得我不胜其烦。姑娘信了,说,呵呀,好在我没有那东西,没有受它的骚扰。修士说,虽然你没有魔鬼,但是你有别的东西。姑娘问,我有什么?修士说,你有地狱。姑娘说,啥?修士说,受上帝的旨意,魔鬼必须关进地狱,上帝又派你前来搭救我,请把我的魔鬼,关进你的地狱吧。姑娘又说,啥?修士就把他的魔鬼关进姑娘的地狱里,六次以后…”
伊文大步上前,拽了他手臂就往走廊拖。
“小疯子,跟他们讲什么你。”
“诶诶?”伊夜被拽出病房,“他们听的很开心啊。”
“站好了。”伊文声调拔高。
伊夜站好,见递给他的咖啡,眼睛一张,把那咖啡杯看了又看。
伊文想笑:“看了就当喝过了?”
脑子里一幅光景,伊夜扬着那张稚嫩的脸跟他说:没得吃,闻过就当吃过了哟。
“哥,”伊文把咖啡杯转了转,展示给他,“有人跟你表白诶,写咖啡杯上,好浪漫哦。”
伊文晃了眼咖啡杯上的字,警告他:“是不是讨苦吃?”
“啊?”
“咖啡,喝不喝?”
“喝,喝呀。”
“那就收好你的废话,赶紧喝。”
伊夜听话,喝了咖啡。
“苦不苦?”
伊夜吐舌头,大叹:“好苦,咖啡原来是闻着香,喝着苦的东西。”
伊文决定,装袋子里的巧克力蛋糕,先不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