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文问伊夜:“是不是没吃饱?”
伊夜不好说,他一天不吃饭,偶尔会饿,有时候一顿不吃又饿得难受,他现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饿。
原因在于,他爸他哥脾气好时,问他饿不饿,他说饿,会有好吃的。
脾气不好,问他饿不饿,他说饿,会遭一顿骂,说他就知道吃。如果他爸还喝了酒,会遭一顿打,说他浪费食粮,光吃不长,个子不长,肉也不长。要说不饿,好,不饿就去旁边站着,看他们吃。
即使是他做的饭,也只能看,还好后来学聪明,做饭的时候偷吃就行。
“吃不吃粽子?”伊文问。
要…要吃。
不敢说,熊婆婆三姑娘包的粽子好吃,红豆薏仁、五谷花生、腊肉香菇,吃过都说好吃,他最爱吃那一口碱水粽,配白糖,糯叽糯叽,咔滋咔滋…
“想吃油炸的?”伊文又问。
好…好呀。
还是不敢说,炸的更好吃了,配蜂蜜,糯米滚了油,焦香,嚼在嘴里,分不清吃的是粽叶的香还是花蜜的味。
伊文见他站门口不进,转身进了厨房。
不多时,伊文听见了粽子下锅的滋啦声,放下一颗心,坐门槛上,等着吃粽子。
门口大花猫经过,跑他面前来喵喵叫,他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头,用喵喵来回它话。
他“喵”说,你也饿啦?
猫咪“喵”说,是呀。
他“喵”说,可你不爱吃粽子呀。
猫咪“喵”说,我存在你这的小鱼干呢。
伊夜假装他没抢过它的小鱼干,“喵”说,啥小鱼干,没有没有,我从来不知道猫咪吃的小鱼干那么好吃。
小鱼干是隔壁的隔壁家爱吃咸鱼的张大狗给附近流浪猫喂的吃食。
大黄狗也凑过来汪汪他。
伊夜用汪与它对话。
他“汪”说,咋,你也饿了吗,可你也不吃粽子啊。
大黄“汪”说,谁要吃你的粽子,我要吃大棒骨。
伊夜“汪”说,胡说,我再怎么馋,也不会跟你抢骨头吃。
伊文端粽子出来,瞧他一会“喵”一会儿“汪”,神色奇怪,目光去往大花猫和大黄狗,猫和狗警觉那阵目光,跑远。
粽子竹签插好,三角粽,一头沾了白糖,一头沾了蜂蜜,一头沾了椰丝。
“哇…”伊夜接过粽子,没想到,“裹椰丝也那么好吃呢。”
伊文脚跨过门槛,坐他旁边,他不吃粽子,看他吃。
伊夜担心旭姐姐,问他哥:“旭姐姐言哥哥没事了吧。”
“不知道,你旭姐姐故意把事情闹那么大,要么,那人再不敢找你旭姐姐麻烦,要么,逼急了,后悔也不好说,可能毁了你旭姐姐呢,总有些人的自尊心会因为一些刺激,变得发狂。”
“啊?”
“那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伊文又递给他一沾满玫瑰花瓣加果糖的粽子。
伊夜呆了呆。
伊文笑他:“不知道还有这种吃法?”
“鲜花粽?是不是该包在里头?”
“这样,”伊文嘴角泛着他少有的浪漫,“像送一朵花,可以吃的花。”
伊夜接过鲜花粽,吃在嘴里,玫瑰花瓣合了草莓糖,还是跳跳糖,粽子在嘴里蹦哒,口味奇特。
迷迷糊糊地,好似又回到许多年以前,他哥哥变着法儿给他找好吃的,做好吃的,满足他馋虫的好时光。
穷人家,一种便宜的食物,吃腻了,就要花心思去将这种食物做得独特,做的好吃,做的忘记了食物本身的味道。
比如,年糕。
姑姑元旦节寄来的一箱子年糕,炸了沾糖,烤了配红豆汤,煮了配菠菜豆腐汤,是柳城家中常做的方法。
只伊文,零花钱花完了,靠关系找不到别的好吃的了,年糕能做成汉堡,抹上芝麻烤香,切开里头塞香肠片,塞厨房剩下的炸五花肉,塞巧克力。
做三明治,夹果酱配煮鸡蛋,夹肉松咸蛋黄,夹柿子饼山楂。
还能串成串,剪成圆,裹糖浆,是棒棒糖。
伊文雕木头那时候还不算好,年糕成了他的练习材料,雕小兔子,雕小猪,雕火龙,雕最复杂的牡丹花。
蒸了,吃在嘴里,吃的不是食物,是艺术。
他大着胆子问:“哥哥不怪我了吧。”
伊文瞧着他嚼不停的嘴,没说话。
“如果那一百万哥哥拿着了,打算用它去国外看看吗?”
伊文只笑了笑。
“看着了,别人在你面前说七说八,他们就不会有优越感了,你就再不会当他们的工具了。”
伊文对他的话笑出了声音,可眼神冰冷。
“我记得以前哥哥老说,有钱了,想住一间大房子,最好有一座花园,半亩大就好,如果是中式花园,就种了一些大树,铺一条鹅卵石小径,设牡丹花台,架一朱藤,种几株香兰,夏天到处是香气,四处都是绿阴,树上蝉响,一大丛月季斗艳,双瓣石榴血红的红嘴,最有看头。”
“是吗…”
伊文笑停了,似乎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说的这话了,大约是看了哪本书上,曾经幻想过罢了。
“如果是西式花园,那得有清洌的泉水,长长的拱形长廊,架上挂满葡萄,长廊两旁鲜花种满,芳香四溢,就像置身在香料坊,香水园。最重要,还得有一处草坪,才能衬托出姹紫嫣红的花朵。果树春天开花,秋天挂果,喷水池的水珠如珍珠洒落,就像是天堂的模样。”
伊夜帮他回忆起,他不止在一本书上,看到过那种拥有一座花园是怎样的生活。
能拥有一座花园,说明你的生活已经优渥到,居然有时间可以去养花,还有那么多钱,为那些吃不了换不了钱的花,提供住处。
伊夜此时想起沈阆,想着,要是自己有钱,就送他一个花园,送不了大的,送小的也行,种满他爱的绣球花,配上四季常开的旱金莲,即使旱金莲没开花,圆圆的叶子,也能将花园装扮得郁郁葱葱。
沈阆躺花园椅子里,晒太阳。
他冲他哥一笑:“哥哥的女朋友,是个爱种花的人吧。”
“怎么突然说到她了?”
“每次她找你来,身上都抹了香,有一次哥哥没回来,我招呼她进家里坐,好奇问她,姐姐身上好香,是香水吗?姐姐笑很甜,说家里种了花。给我看她身上戴着的栀子花,是手链。还说,黄果兰开的时候,会做成纽扣。花败了,包在手娟里头,塞包里,也香。我问,以前的人都做荷包,也塞花瓣吗?姐姐笑说,下次来,送你一个荷包。”
“送你了?”伊文问他。
“送了,不过没一个月就不香了。”
“你喜欢那个姐姐吗?”
“喜欢呀,姐姐皮肤白白的,眉毛弯,眼里含笑,身材也好,走起来摇摇摆摆。姐姐的手也巧,不过,姐姐说你不爱她送给你的荷包。我说哥哥爱简单的东西,不爱戴多余的装饰。姐姐回家,给你做了小荷包,偷偷塞你钱包里,你都没发现的。”
伊文这才从屁股包里拿自己皮夹子,打开一看,两个糖果那么大的小荷包,拿来一闻。
伊夜问:“什么味道?”
“茉莉。”
“香吧。”
伊文把荷包塞回钱包,没说话,点了支烟。
伊夜诧异:“哥哥抽烟?”
伊文笑笑不说话。
“爸爸不让抽烟。”
“他先前还不让喝酒,自己不喝了吗,规矩,都是定给别人守的。”
伊夜有所内疚,脑子里已经有了——爸爸酗酒,是妈妈的错,妈妈是自己的妈妈,所以…
“见着你妈妈了,”伊文吐出一团烟雾,“心里怎么想?”
伊夜吃粽子的手一顿,粽子咬在嘴里,如同嚼蜡。
“原来并不难,对吧,”伊文斜眼看他,烟在嘴里,“天天哭着闹着说要去找妈妈,以为是爸爸阻拦了你,我阻拦了你。如果你真的去找着了,见到你妈妈现在住的是大房子大别墅,家里有个男人,有钱有面,一个可爱的女儿,谁都爱她,一家子住在带有花园的房子里头,那种生活是你永远无法想象的,可再大的房子,却装不下一个你,你怎么想?”
伊夜把头低很低。
“我以前告诉过你的事,你现在信了?”
伊夜继续吃粽子,吃得慢,嚼得慢。
他妈妈走的那天,伊文说他妈妈把爸爸当作了跳板。
他问什么是跳板,伊文告诉他,就是骑驴找马,你妈妈把我爸当作了一只笨驴。
他不懂,伊文就说,你妈妈不爱爸爸,却因为带着你太累,需要有人帮她分担生活带给她的苦难,得找一个愿意为她付出劳力心力的人,等合适的人出现,她对这个待了三年的家,不会有一点留恋,包括你。
他当时推了伊文,推不动,抿着嘴,忍着泪。
伊文还说,你妈妈第二年,就带人往家来了,不用爸爸的床,用沙发,用地毯,廉耻不要,脑子也不带,也不确定家里是不是还有人,我就在阁楼上,听得一清二楚。
还抓了他的手腕说,我没告诉爸爸,就想看你妈妈能带几个男人回家,看你妈妈用着爸爸幸苦赚来的钱,吃着爸爸为她做的饭,良心会不会痛,结局是,她走得特别潇洒,良心,她有吗?
伊文最后告诉他,你的妈妈,就是个靠出卖身体获得好处的鸡。
伊夜在那天晚上,他爸他哥睡着的时候,拿姑姑送来的青花瓷花瓶,砸了伊文的脸,伊文额角和鼻梁,从此留下一道疤。
伊夜此时不敢去看他哥哥的鼻梁,只听见这几天他脑子里有却不想承认的话。
“是你妈妈毁了这个家。”
粽子吃完,伊夜拿碗进厨房,洗碗的时候,撇过头去看他哥,烟和背影,都是一种愁绪,他能读到,可他不想承认这些愁,都是因为他妈妈。
妈妈走了,妈妈只是走了而已。
爸爸可以还是原来那个爸爸,哥哥也可以还是原来那个哥哥,你们变了,却要来怪我吗?
洗完碗,伊夜去卫生间上了厕所,洗手时,瞧见自己头上脸上的白灰,用水洗了,拿毛巾擦,擦着擦着的,在镜子里瞧见了他妈妈的脸。
爸爸打我,是因为,我长得越来越像妈妈,他想。
因为有几次,他爸专打他的脸,嘴里骂说,脸像你妈,心也像你妈一样狠。
他不过是无故遭了打,在他们饭里下了泻药。
此时镜子里,多了一个人。
伊文走到他身后,手伸他下巴处,轻轻捏了。
“知道为什么女人爱把自己搞得那么香吗?”
伊夜浑身僵直,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站在伊文面前,还是那么弱小。
“除了勾引男人,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伊文靠近他脖子窝,闻了,眼眸一抬,“我们伊夜,是不是也很在行呢。”
“哥哥…”伊夜颤了声,“妈妈要走,不是我的错对吧…”
“你藏在床头柜暗层里的钱,存够了吗?”
“?!”
伊文将他要转过来的脸往镜子上去杵,嘴歪斜着去笑。
“是不是也想哪一天找着更喜欢的地方,一走了之?跟你妈妈一样,把这个家当作可以随便利用随便丢弃的工具?”
“没…我没有那么想…”
“爸爸的肋骨,是你砸断的吧。”
“……”
“伊夜…”伊文捏他下巴的手往他脖子去掐,另一只往他背后去走,声音沉了,目光凌了,“你老说你乖,到底乖在哪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