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夜现在懂了好多事,尽管他还解释不清楚。
他目前懂得的是:“旭姐姐现在是苏丹公主,有人想要她。”
伊文包子吃完,将包子屉往几步之远的桌上一扔,惊动本来看报纸的小伙。
“你旭姐姐没答应,那人说,就共度一两个良宵。你旭姐姐呸了他口唾沫,骂他瘟神。这人不恼,就想,人得不到,又不能像以前那么去抢,就使计谋。”
“计谋有啥?也有酒?”
“有的,请你旭姐姐吃饭,喝酒,酒里下点粉末,不需要喝到大半夜,一杯就够。可惜,你旭姐姐不喝陌生人的酒,也不吃陌生人的饭,饭店一坐,昂着头,直说,劳驾,离我远一点好吧,有老婆的男人惦记有老公的女人,□□啊,吃尽天下人妻,最后老婆卖到青楼被万人吃了个够,有毛病。人听了不恼,反笑,开始找老言的麻烦。”
“找人坐店里?影响言哥哥赚钱,就能得到旭姐姐了?”
“他自当以为,你旭姐姐,要么,会因为家里穷困潦倒,答应他的要求,女人爱钱。要么,你旭姐姐会因为你言哥哥的苦恼,奉献出自己。要么,就是彰显自己能耐,使你旭姐姐屈服。”
“都没有用,对吧。”
“你觉得呢。”
伊夜想了想,去看早餐店二楼,旭姐姐和老言,就住在这上头。
“旭姐姐说过,男人都臭,好在言哥哥身上的面粉味足。我问旭姐姐,男人臭,是因为男人做事爱出汗,汗臭。旭姐姐笑我,说,男人臭,是臭在啥都想要。我说,补鞋匠说的不一样啊,补鞋匠说,女人才啥都想要。旭姐姐说,补鞋匠不说女人臭,反说女人香,你说为啥。我想,旭姐姐是非言哥哥不要的,因为言哥哥不臭。”
伊夜又想了想,不知该说什么好。
伊冷笑两声,气从鼻子冒出。
“长乐巷制衣店的老金,凤茶馆的小喜,五金店对门儿游姐,哪一个不是哭哭啼啼说自己命不好,嫁了个臭男人。人嘛,要是没嫁好,离了再找就是了,不离,就爱闹,白天外头闹,晚上回家闹,第二天女人照样买菜做饭带娃,男人照样出门上班赚钱打麻将。麻将馆的季嬢,她倒是离了三次婚,没找着一个好男人。说天下男人没一个好男人,可还要找。女人老说男人臭,可老离不开男人,你说为啥?”
“云姐姐就不找…”伊夜突然问,“哥哥闻到过女人香吧。”
伊夜瞥他一眼,笑得奇怪:“我这个年岁,没闻过女人香,那只能说有问题。”
“那,女人很香吗?”
伊夜想起伊文城外五里坡的相好,也是个漂亮的姐姐。
伊文坏笑问:“想知道什么是女人香吗?”
伊夜望着他不说话。
伊文手伸向他后背,停在腰间,速度缓慢,往下,往下…
伊夜浑身一颤,脸煞白,要逃。
伊文揽他腰过来,微微躬身,嘴凑他耳边:“你要是个女人,这就是女人香。”
伊夜怕他,低头不敢动。
“老言!躲开!”
一声大吼,旭姐姐从二楼探出头来。
伊夜借机往前踏步,耳离了嘴,腰离了手,大声喊:“旭姐姐!”
旭姐姐没管着伊夜,盯着的是楼底下的老言,老言似接到某种指令,右脚一迈,一弯,躲了些距离。
“刷啦——”
掀起一片吵嚷。
四周围观的街坊店铺老板全都围拢了来。
伊夜眼前登时一片白茫茫,瀑布样的白色瞬间落下,随后,四周飘起了雪花。
是面粉,从二楼洒下,伊夜刚好站在面粉落下的范围内。
老言的拳头,趁机一拳拳挥向那些被面粉覆盖了头,遮眼了口鼻,忙不迭咳嗽的那人。
拿报纸的没能来得及拿报纸当伞,当头全是粉;拿水杯喝茶的,茶变成白色混浆,咳嗽不止;下棋的,棋子成了雪地的石头;啥也不干的,站起身拍打身上的面粉灰。
坐里间的三人没成雪人,跑出来,拥上前,朝老言身上就是几拳,旭姐姐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火钳作了武器。
一时间,拿报纸的,下棋的,喝茶的,如浪花冲向了旭姐姐。
伊夜不知什么时候冲进那漩涡,在雪白的天地里,忘记了自己的弱小,手拿包子屉,往那些人头上去砸。
哐哐哐!
力气虽算大,屉是竹制,那些人毫发无伤,只是转移了注意力,一个推了他的胸膛,一个脚踹了他的肚子。
伊夜踉跄两步站稳,就在旭姐姐手里火钳被抢,手挡了头躲避的瞬间,伊夜的手里,多了一木凳。
他大喊:“放开旭姐姐!”
凳子砸向一人后背,却不知自己身后,一木凳正朝他袭来。
哐——!
哐铛——!!
两声响,一前一后,木凳却只碎了一只,不是伊夜挥过去的那一只。
伊夜眼见自己木凳只是在那男的背上敲出一声响,旭姐姐借此躲了那本来击向她的火钳,男人跪地上,慌忙势要站起,伊夜转过头。
“哥哥…”
是伊文挡住了另一只木凳,木凳碎出俩腿,落定在地上。
伊夜从来没想过,他哥哥那身高和宽阔的肩膀,会成为保护他的高墙。
此时挥木凳的人,被老言所束,往后退,挣扎之中,旭姐姐已经抄起了店里厨房的菜刀,她的声音,从来没那么响过,就像要越过这群喽啰,告知站在哪里看戏的某个人。
“去告诉你们那瘟神,使什么计都没有用,老娘我奉陪到底!再来找事,让他晚上睡觉不要闭眼睛,不然别想再睁开,他也就用不着用他那双眼睛四处惦记别人家的东西。杀人我不怕,大不了一命陪一命!”
伊文已经拦腰抱了伊夜,放好在隔壁药房门前看热闹的人群当中,骂他:“逞啥能,多大点人往里凑。”
“我…”
“闭嘴,待在这不准动。”
伊夜瞧着他哥跑回去拉起刚被打倒的老言,不太明白他哥帮他挡凳的心理。
那挡的,是疼痛啊。
茫茫然看了自己手腕,摸了自己后脖颈,那窒息的感受还在,再去看他哥的身影,茫茫然变成了涂涂然。
警察来了,那群人如鸟兽散,本来只是拿点钱小坐,被洒了一身面粉,得了多多少少的痛,还得因为聚众闹事抓进去教育教育,得不偿失。
被抓着的,叹气连连,逃远的,带起些粉尘,留下好些白色逃窜脚印。
伊夜转头,旭姐姐菜刀丢门口的饭桌上,拿毛巾掸老言和伊文身上的面粉,由此知道了旭姐姐口中,粉雪花是怎么个光景。
它比真正的雪花要细要密,纷纷扬扬的姿态虽不同,可都迷着人的眼睛,叫人看不清楚面前的事物,它不冷,尤其是里头铮铮地站着穿一身简约黑T恤短裤的伊文,呈现出黑和白一种强烈的对比。
他和老言说着话,他们关系本就不差,说话间已经知道事情始末。
粉雪花落完,残存在脸上的白还在,警察问老言旭姐姐问题,转眼再问伊文,旭姐姐唤伊夜过来,揉了他的头发,头发短,粉落得快。
“还想着英雄救美呢伊夜。”
伊夜被面粉呛了几口,咳嗽。
老言和旭姐姐一并笑他,旭姐姐看他身上的伤,分不出是否是为自己所累,一并关心问:“疼不疼啊,英雄好当哇?勇气嘛,可嘉奖,实力嘛,”两声轻笑过后,伊夜脸被拍了拍,“也不可小觑。”
老言他们关了店门,去公安局做笔录,剩伊文伊夜。
伊夜苦恼地想,还得荡回那天荡过的马路,解释他当时撒下的谎言。
结果伊文瞧着他斑驳的脸半天,说了句。
“回家吧。”
回家路上,偶遇熊阿婆送菜回摊,见着他俩,一眼惊叹:“遭啥子孽了哟,老汉儿还在医院,你们两个娃子都不放过蛮,真的是不怕警察抓!”
伊文待人接物似的笑熊阿婆:“不是遭打了熊太婆,路过老言家铺子,上头洒了面粉而已。”
三人站立,在人行来行去的菜市场大门前,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故。
“安?”熊阿婆大着眼,“还有这种事,强人所难到这种地步,简直没名堂,啥子人?新来的?老徐的表哥?现在风头那么紧,当真不怕,真的是找死。”
人群凑过来听,听完唏嘘,开始你说我猜,加点别的调味剂。
比如老徐被叫到公安局问话,虽然24小时以后放出来,家门前,办公楼门前,甚至老家都有人盯梢,养老院处理事物的老院长却被请进公安局后再没有出来过。
雄爷呢,有人问。
跑啦,有人回,听说直接去了香港,又听人说,从香港直接去了国外,哪个国倒是不晓得了,反正跑了,警车一路开过去,硬是没拦截下来。
伊文在这些言语里轻轻拍了伊夜的背,走出圈,熊婆婆眼尖,上前拉了伊文,一串绿叶粽递过去。
“给,我三姑娘送来的粽子,拿回去吃。”
伊文没拒绝,道谢后,牵了伊夜的手,拎着十个粽子往家走。
伊夜问:“哥哥给警察什么证据?关于雄爷爷的也有吗?”
“都有了,你能想象,向专案组举报的人,在那么大点的办事处,拥挤成了节日里菜市场的氛围吗?居然还有人在那些人头里喊:青天大老爷!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也不知道哪里看来的戏词。而那几位上头派来的办事员就如电影里所有为百姓着想的领导一样,一脸慈祥,伸手去扶,嘴里说着,老乡请起请起,我们一定帮你做主…”
“下跪了?”伊夜好奇问。
“跪了,”伊文斜眼笑他,“好笑吧。”
伊夜摇摇头,不觉好笑。
“受苦受难老百姓,哪个年代都有,只要一有机会能让自己不受难,谁就是他的救世主,都说膝盖金贵,只跪先人跪父母,老百姓膝盖最不金贵,说跪就跪。只是,伊夜,”伊文笑问他,“你我,当不当受苦受难的老百姓?”
伊夜脚停了,不得要领,只能眼巴巴望着他,后又去看他牵着自己的大手,全是茧,厚的浅的,大的小的,新的旧的。
他哥哥做出来的椅子桌子,柳城人都说结实耐用。
衣柜定制里,最喜他的雕花,有钱人爱他手艺的精细,浮雕一整块照壁,镂空雕花出的屏风,摆古董的案几,往家里一放,是艺术,是花样,都说柳城出了个巧匠。
伊夜忘了,他哥哥的手,是多大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那么多的茧。
“当的,”伊文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没得选,谁让我们生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而我们又不是鸟,没有翅膀,飞不走呢。”
“哥哥想过离开柳城?”伊夜好奇问,“那想要去哪儿?”
“卖面包的小金家,还记得吗?”
“记得。”
那时侯吃了几个月的免费奶油面包,伊夜足足胖了六斤。
“去了日本。”伊文说。
“是,补鞋匠说,他去日本留学,可他爸爸妈妈还在柳城,一年就回来一次,他不想他爸爸妈妈吗?日本那么好吗?”
“他自然跟人说好了,东京的繁华景象形容的就跟另一个世界一样,说那边的街道多么多么干净,人多么多么有礼貌,上班人人穿西装,腰骭哈到九十度,电子产品多么多么先进,手机已经用上了导航,相机汽车全球销量最高,连马桶都能洗屁股消毒。”
伊夜以为:“哥哥想去日本。”
伊文没回他这话,反又问:“城北第一批卖广货的付叔叔家,还记得吗?”
“记得。”
“六年前全家移民去了香港,去年回来,也把香港说得天花乱坠,说那边金融市场就跟捡钱一样,遍地是金。在那边跟外国人做生意讲诚信,跟中国人做生意,讲排场。说那边的大学教人有自己的思想,这边的大学洗人脑壳。说那边的女人有眼界,说一是一,精致。这边女人拧巴,说一不是一,难懂。”
“哥哥想去香港。”
伊文只笑,俩人转了街角,菜市场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有只杜鹃,布谷布谷过去,不知停在芳草街的哪棵树上。
伊夜远远望见了沈爷爷的鱼摊,蓝色布篷,洒下的清凉里,有沈阆的身影。
他帮顾客挑着鱼,鱼在他手上过,在案板上刮着鱼鳞,鱼鳞反着今天的阳光,粘在沈阆手臂上。
沈爷爷在一旁似乎在说他鱼鳞刮得不对,沈阆似乎在说他爷爷管太多,刮干净就行了。
背过身,伊夜目光没有多做停留,怕被看出自己心头那点念想。
“杨家的三兄弟,”伊文没察觉他停留过多的视线,“知道去了哪儿吗?”
“知道,补鞋匠说,一个去了美国做I T,一个去了德国当医生,还有一个,去了非洲做工程。他们也说,他们待的地方如何如何好了?”
“那倒是没有,可认识他们的人说得不少,他们没见过他们见识过的世界,更能将那些世界神化,毕竟你也见不着,真真假假谁能质疑?只能张着眼睛,听他们说,美国的自由,美国的文化,美国的音乐。德国的工艺,德国的制药,德国人的严谨。”
“非洲也说?”
“说啊,淘金嘛。”
“柳城有铁矿和锡矿。”
“你我可捡不着一块。”
“小时候你带我跟着矿山出来的车跑,还捡了一块铁呢。”
“那块铁呢?”
“卖给收废品的于伯伯,吃了根冰棍。”
“冰棍多少钱一根?”
“一毛。”
伊文笑了,笑声浑厚,牵他的手往他脑袋上一搁,弯了腰。
“你当时说什么了?”
“铁矿可真不值钱。”
“哈…”
伊夜抬眼,就见着他哥哥的笑了,男人的笑和女人的笑不一样,是刚硬的,气息粗,余音短。
俩人接着往前走,手没牵了,臂膀偶有触碰。
伊文说:“他们说这话,无非是想看我们多羡慕他,优越感,你懂吧。”
“懂的,”伊夜点头,“你没有,我有,我就比你有优越感。”
“他们显摆优越感,就得从我们这些飞不出去的人身上找,我们成为了某种工具,还不止是一种工具,今天成这群人的,明天又成那群人的。小时候我讲过一个故事给你听,一只狼和一群羊,狼怎么吃的羊,怎么让羊被吃得心甘情愿,记得吗?”
“记得。”
伊夜记不起狼的一步一步从直接到间接吃羊的计划,只记得故事讲完,伊文瞅着天边,说:天苍苍,野茫茫,世界遍地是牛羊。补鞋匠讲完同样的故事,说的是:不过是换种方式,牧羊。
“难的是,”伊文笑没了,瞅着此时的天边,“当你意识到自己是个工具,你是当还是不当?”
伊夜抬头,顺眼去看,天边没有一朵云。
他想:那…我呢,我到底是兔子还是羊?
又想:不管兔子还是羊,狼都要吃的。
我不想当兔子,也不想当羊,我想当老虎。
可我当不了老虎。
不是,哥哥到底在说什么呢,不是说想离开柳城吗?怎么又说到优越感,说到牛羊,说到工具?
“哥哥你到底是想去美国还是去德国?”
伊文收了视线,瞧着他不说话。
“难道想去非洲?”
“笨蛋,赶紧走,家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