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啊!断了!又断了!果然还是断了!”
新的一天,从李云儿的鬼哭狼嚎开始。
江凛坐在电脑前逛论坛、嗑瓜子,听见他吱哇乱叫的动静,抖了抖翘起的脚尖,事不关己似的说:“喊什么喊,断了就销毁登记打报告,这流程你做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叫唤什么?”
李云儿歘地从桌子底下冒出头来,幽怨地盯着他,气如游丝:“老大……你昨天……是怎么答应我的……”
江凛一点儿也不心虚:“我收力了啊,让你调百分之二十,但我只用了百分之十五的力,是它太脆扛不住,我有什么办法?”
闻言,李云儿抓着头发痛苦地嚎叫:“你的力量居然又提升了!老大!你真是个牲口!”
“诶诶,异管局不兴攻击人格啊!”江凛抓起一把瓜子壳扬了他一脸。
异管局的正式员工只有精神稳定度的要求,部长级别以上岗位的员工则因为需要出外勤——杀怪物、维持秩序——的缘故,比他们多了一条,那就是必须拥有至少一项足够强大的特殊能力。
任何特殊能力都可以,只要够强,并且来源没有问题,异管局不会管它们的种类与本质,会平等地对它们的宿主进行压榨。
恰好,江凛就是这么一个两个要求都符合的幸运儿。
他的能力简单也复杂,共有两项。
其一是身体素质高且全面,力量大、速度快、防御高,堪称六边形近战,任何物品在他手中都是一碰就碎的薄玻璃,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在这一领域与他碰一碰。
其二是他与生俱来的御火之力,上限高得望不到边,使用起来简单粗暴效果显著,随随便便一挥手便是烈火燎原赤地千里,破坏力惊人,无人能出其右。
不过这第二项能力虽强,却也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缺点。江凛曾经猜测,他的身体素质之所以强得可怕,就是为了匹配这项能力,给他制造使用这一能力的条件。
可惜的是,虽然他的身体尽力了,但御火之力仍然强度超模,但凡多使用一点、持续时间长一分,都会令他这个没用的宿主受伤。
为了自己能多活两年,也为了不在出外勤过程中造成比怪物更大的破坏,江凛不得不用专门的工具——他常年佩戴的银色指环——压制力量,并减少动手的次数,能吵吵绝不动手,突出一个以理服人。
异管局那边倒是不想因噎废食,专门收集他各项身体指标,记录下他的力量强度,录入到精神控制手环里给他戴上,让他每次动用能力时,都可以根据手环上的实时数据进行强度方面的修正和调整。
一旦超出力量使用限度,致使手环损坏,上头就会下发禁令,禁止他短时间内再使用御火之力。
江凛入职五年,六十个月,其中有五十八个月都处于能力封禁期。
这里面除了能力使用过度,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被他损坏的精神控制手环数量实在太多,这玩意儿单个造价就是六位数,他烧了能有上百个六位数,局里领导能不上火,不封他吗?
当然,江凛自个儿并不在意禁令,反正他有战时自主权,需要用上能力的时候,所谓的禁令就是一张废纸。之前刚跟月食鬼打照面时,若不是他把拆除指环的银针落在家里,也不至于被追得那么狼狈。
江凛想着,随手打开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聊,最新消息是一份表格,城西分部发来的。
他看了表格,表情变得惆怅:“城西那边,又超度了二十个鬼魂。”
人死为鬼,鬼则无法被杀死,只能被超度。
被超度的鬼魂会消散于天地之间,从此除了亲人朋友的记忆,后代子孙偶然的陌生的提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留存于世。
百年前的大灾变划分了生死,划分了人与鬼的界限,却终究没有如某些网文小说里那样,为这个世界创造一座轮回。
生命依旧是一条单行道,而且总有一个终点。
大概生与死的意义,人与鬼的区别,都在这里了。
“迟早的事。”李云儿偷偷捞了一把瓜子,神色平淡,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庄重的大彻大悟,“鬼和人一样,都是有‘寿命’的。如果寿数终了,我们不超度它们,它们就会被迫异化为怪物,那对它们而言,就更不公平,也更不值了。”
“何况,”他顿了顿,“山海界虽然大,咱们人类管辖的就这么点地。若是前面的人不腾出地方来,等到这儿人满为患,情况只会更糟糕。”
“知道,我还用得着你安慰。”江凛板起脸敲了敲桌子,“打报告去,吃什么瓜子吃瓜子!”
李云儿又想起控制手环毁了那茬儿,表情顿时扭曲成世界名画《呐喊》,一边恶狠狠地瞪他,一边从他手底下再抓起一把瓜子,迈着王八步跑向工作室,甩给他一个苦大仇深的后脑勺。
江凛轻笑一声,掸掉指缝里的瓜子壳,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
提示音响过两声,那边接起电话,是个低沉的女声:
“城东分部部长周芷苪。什么事?”
江凛掏出昨夜捡到的石片,用拇指高高弹起:“广赤城的资料库还由你们管辖吧?我想调阅一部分资料。”
那边响起一阵点击鼠标、敲打键盘的杂音,半分钟后,周芷苪再度开口:“我已经打开线上资料库,想调阅什么告诉我,马上给你发过去。”
江凛接住石片:“有没有关于轮回碑的记载?”
“……”
话筒里一片死寂。
……
百叶小区很热闹。白天晚上都是。
洛无跟着两位舅舅,一路上被安排着跟三姑六婆左邻右舍打了几十声招呼,好不容易回到住处,嗓子都快冒烟了。
进了门,洛无换上拖鞋。大舅舅茶红去厨房给他倒水,小舅舅茶青让他坐到沙发上,还帮他开了电视。
不大的屋子,冷气却开得很足,二十九度的天愣是让洛无打了个寒颤,他又腼腆,局促地不敢说,只能缩进沙发角落,靠着抱枕取暖。
他看着电视上过时的广告,再也见不到的产品和代言人,心里默默庆幸山海界的基础设施没有在大灾变中损毁,也感谢联盟没有放弃这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让人来维修更换。
若不如此,这个世界就太无趣了。在活人都死绝,变成鬼魂之后,连个怀念过去、铭记历史的途经也没有。
洛无正想着,手里被塞了一杯热水。茶红顺势在他对面坐下,收拢手脚,高大的身躯蜷进窄小而柔软的单人沙发,凭着那张英俊又冷艳的脸,给人一种沙发是贝壳,而他是盛放其中的那颗熠熠生辉的明珠的感觉。
喝了口水,洛无的眼神从正慵懒地闭目养神的大舅舅身上扫过,这副姿态,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
印象里,他母亲给他说过很多两位舅舅的事,仿佛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他会去往他们身边,所以提前为他打好了解基础。
大舅舅茶红是个浪荡子,以前在九州生活,开了家小酒吧,混迹于一众狐朋狗友之间,拿虚情假意当真情实感的消遣。
他的个性张扬又古怪,擅察人心,也爱玩弄人心,三杯酒下肚就敢隔五米距离跟陌生谈情说爱,许今生约来世,把假话说得情意绵绵,让人不舍得不信。
因为热爱附庸风雅,他平日除了醉生梦死、跟不认识的人谈三分钟恋爱之外,就是到处看画展、艺术展、听音乐会、看话剧和舞台剧,什么高雅凑什么热闹,凑完还要写观后感,发表在随便哪家街头小报上。
他管这叫观察生活、热爱生活。
当然,在他的视角里,自己一天换十个男朋友、女朋友的举动也属于热爱生活的一部分,非要给这部分分个类,那就是体验爱情。
不过据他所说,他的每一段爱情都十分短暂且失败,永远结束在牵手的前一秒。
在感情上,茶红就像患有针对性重度洁癖的病人。
他允许自己在垃圾堆和狗窝里醒来,顶着鸡窝头和眼屎画一下午的素描,在手上衣服上沾满铅笔屑的黑灰时,无所顾忌地擦脸挠头发。却绝不准别人碰他一片衣角,一根头发丝,或者多看他一眼,跟他多说一句不是由他起头的话。
那对他而言是不能接受的脏污和精神伤害,唯独亲人能让他勉强忍受——仅限眼神和语言上的交流。
但是……刚才他好像与江凛先生握手了?
洛无茫然地挠了挠下巴,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那一幕会不会是饿出来的幻觉,毕竟他还没吃早饭。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又回到正轨,想起母亲从前对大舅舅的评价:矫情的死小孩,又滥情又渴求别人的专一,呸!活该孤独一生!
洛无当时听不懂,但大为震撼。
蓦地,他肩上一暖,将他从回忆中惊醒。
洛无回过头,原来是小舅舅茶青给他批了一条薄绒被。
“家里空调故障了,不能调温度,过几天九州的维修员才能过来,你且忍忍。”茶青扶了扶眼镜,温柔地解释道。
洛无点头,朝旁边挪动,让出一个位置给他坐下。
对应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与他有关的记忆。
母亲对大舅舅的态度,属于既嫌弃又亲近。对着这脾气温和的小舅舅,却多是无奈和纵容。
小舅舅身体不好,从小惧寒畏热,人也寡言安静。他热爱身边的一切,平等对待所有,在他眼里,好像人和动物,和路边的花花草草,甚至和一粒灰尘,一缕漫然而至的微风,皆没什么差别。
但母亲说,热爱一切,就是一切都不爱。
他不在意万事万物的来去、生灭、存亡,包括亲人朋友,也包括他自己。
洛无本来不相信母亲的说法,他很喜欢小舅舅,仅有的几次见面时,小舅舅对他也始终很好。
直到刚才从楼下一道走来,他看见小舅舅与旁人招呼说笑,扶起花坛里倾倒的狗尾巴草,解救卡在树枝间的小猫,避开草丛前成群结队搬家的蚂蚁。
他看它们的眼神,和看洛无是一样的。
大抵哪阵风吹落了一片叶子,被茶青拾起,他也会是那样的眼神。
洛无想,他那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生下他们的孩子时,应该把大半的热情给了次子,把大半的冷漠给了幼子,余下的热情和冷漠揉吧揉吧,塞给了他的母亲,他们的长女。
于是世上才有了这三个性情迥然的兄妹。
洛无又喝了口水,听见茶青问自己早饭想吃什么,便回答一句“都可以”。
对面正在闭目养神的茶红听见他开口,于是拄着头见缝插针地问:“今天送你出来那人,你觉得值得交往吗?”
洛无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他只是一个十六岁小孩儿,放在九州世界高中都没毕业,怎么突然考起他的识人本事来了?
茶红抻直长腿,优雅地交叠,长睫毛像两把扇子扫过额前的碎发,懒散且直白地说:“我想睡他。”
话音未落,洛无手里的水杯砸了,目瞪口呆。
茶青则唇角一弯,摘下围巾绕到了他脖子上,勒紧的同时语气温温柔柔:“别带坏外甥,他年纪还小。”
洛无:“……”
可怜他一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孩子,就这样被迫提前直面了成年人世界的有害垃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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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轮回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