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神很稳定啊 第4章 月食

城南分部很快发来了洛无两位舅舅的联系方式，是一串座机号。

江凛拨打过去，电话那头响起一道温柔的男声。

他耐心听江凛说完现况，也不多问，只和声和气地问：“江部长，我能与我的外甥说几句话吗？”

这声音实在悦耳，又过于诚恳，江凛只感觉精神一晃，心尖麻酥酥的，回过神后，已经把手机交给了洛无。

小少年缩在没有靠背的塑料椅上，低头听那边说着什么，不住地点头、轻应，到快挂电话了才讲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舅舅，不用麻烦，我明天自己坐车过去就是了。”

江凛正盯着发颤的右手无名指出神，听见这话，立刻把“茶青”这个名字与话筒里的声音对上，眉头攒出几缕褶皱。

那边不知又说了什么，洛无的头垂得更低了，良久，才轻轻说：“好，我知道了，我会听江先生话的。”

通话到此就结束了，洛无归还手机，眼巴巴看着江凛道：“小舅舅让我今天在城北将就一夜，明早他会开车过来接我。我……我能不能在您家再借住一晚？”

江凛扬起一个无害的笑：“当然可以。正好我今天晚上要出一趟任务，你继续睡我床上，入夜就熄灯，别乱跑，别进我家里的杂物间，晚上听到外面有动静也别探头，知道吗？”

“嗯！”洛无用力点头，这个丧到极点的孩子此时眼底终于有了点浅淡的笑意。

异管局分部不宜让普通人停留过久，洛无很快被江凛打发回小区，以他的性格，估计直到明天早上他的两位舅舅过来之前，都不会再离开江凛的家了。

人一走，江凛马上卸下微笑，拿起手机私聊城南分部的部长玉淮。

——替我调查茶青茶红的底细，我怀疑他们不是普通人。

那边回复得很快：活人登记表格里有他们，我今早刚更新过，不会有错。

——你觉得活人可以凭声音就影响我稳定程度常年低于百分之零点五的精神状态，和精神病院院长见了都要夸一句鬼斧神工的认知吗？

——他们影响你什么了？

——……刚才跟茶青通话时，我有一种心动的错觉。

——……草（一种植物）！我马上去查！

江凛轻吐一口气，耐心等待心中被强行挑起的异样感消散，半晌也不发一言。

这时，李云儿吃完汤圆洗完碗回来了，看见自家老大倚着桌子闭目养神，便凑上去继续刚才未尽的话题。

“老大，晚上的外勤需要我帮点什么？”

江凛揉着眉心反问：“局里对我的禁令解除了吗？”

李云儿一下说不出话来，砸吧了半天嘴才说：“解除是解除了……可是老大，你的身体……可得悠着点啊！”

“不碍事，一只月食鬼而已，影响不了我太多。”

江凛拍拍他的肩膀，云淡风轻地做了决定：“给我拿个精神控制手环，把百分比调到百分之二十，限时十分钟。”

“……”

李云儿瞪着眼睛，腮帮子微鼓，仿佛一只吹了气的□□：“在给你手环之前，咱们打个商量——您尽量别使太大力，成吗？”

江凛斜眼瞥他。

李云儿双手叉腰，理直气壮：“那玩意儿造价可高了！局长说再爆掉一个就扣咱们分部下个月的集体奖金！还有芒果罐头！”

江凛给了他一脚：“干活儿去吧你！”

……

夜深人静之时，月色如霜，担得起一句真美。

江凛从家里出来，穿了一身松垮垮的休闲服，一双方便行动的运动鞋，高挑的身形在地上拉出一条瘦长影子，却一点没有狰狞嶙峋的姿态，反倒比旁人的优美很多。

他把衣袖撸到手肘上，露出右手手腕处戴着的黑色手环，原本戴在食指上的限制指环则被他用一根银针挑开，只留下一圈白痕彰显着无声的存在感。

那手环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打的，黑里泛金，紧密贴合着肌肤，却轻薄如纱，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手环中部亮着两个数字，一个是百分之二十，一个是十分钟倒计时。

今晚，江凛没有带烟斗，仰头直面月亮，深吸了一口微凉的风。

活人的气息在风里涤荡，引诱着黑暗里潜藏的怪物，悄悄释放恶意，千丝万缕地向他的双脚攀附而去。

昨天之前，城北是广赤城内最“干净”的所在。鬼魂们安稳过日子，与活人井水不犯河水。怪物……

城北没有怪物。

现在，江凛要以异管局城北分部部长的身份，清掉这新出现的垃圾了。

蓦地，江凛偏了下头，正好避开一根森白锐利的骨刃，旋即抬手，拧住了从另外两个方向砍向自己的怪物肢体。

不见他怎么动作，只是极刁钻地一拧身，手上瞬间配合发力，那两根仿佛用骨头打磨成的“利刃”就被生生扭断，甚至碎块落地之前就化为齑粉，吹散在风中。

江凛的手环顿时裂开些许红色的纹路。

偷袭的月食鬼一照面就失去两条前肢，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疼痛，厉声嘶鸣起来，那声音让人联想到九州世界最北方十二月的暴风雪，呼啸着刮过地皮、拍打门窗，尖锐而嘈杂。

江凛掀起眼帘，在它第一声尚未落地之时，已如鬼魅般贴近，速度快得肉眼根本捕捉不及。

他一脚踹在月食鬼的躯干上，伴随着一阵骨骼碎裂的脆响，它几乎以断成两截的姿态飞上了天。

月食鬼叫得更惨了，但尖叫不妨碍它在生命尽头顽强地发动最后的攻击——它竟然驱使断开的下半部分躯体彻底散架，化作十几道骨箭，以乘风破浪的气势疾射向江凛。

它的时机抓得很好，卡在江凛一脚踢出的空隙。他腿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迎上了这一道道见血封喉的锋刃，破空声密集如裂帛，纵然他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凭借血肉之躯挡下所有箭矢。

但江凛只是从鼻子里呼出一口不耐的气，随意一抬手，在手环发出咔咔破裂声、表面迅速被赤红色纹路占满之时，一道弧形火焰迎风而起，以他为中心，周身十米尽成火海。

火焰铺天盖地的沸腾、涌动，在原地烧成一弯月牙状的、岩浆般的金红色，也烧红了头顶的漆黑夜幕，与躲在云后的皎月。

它理所当然且轻而易举地拦下了所有骨箭，并把它们和月食鬼剩下的半具躯体一并吞噬，灼烧冶炼成一把飞散的灰烬。

“啪！”

手环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轻响，断成三截坠落在地。

火焰渐次消退，如潮水汹涌而回，尽数收拢于江凛脚下，只留下地上的弧形焦黑痕迹证明它们曾经存在。

江凛收回手，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漫起与手环断裂前出现的相同的赤红纹路，有炙热的液体冲破这些纹路，仿佛高温之下融化的金属，从他破裂的血管里淌出。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任由夜风拂去身上弥漫的热气。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纹路慢慢愈合，金红色的液体凝固在身体表面，沉淀为暗红的血色。

“啧。”江凛熟练地忽略掉身体各处肆意叫嚣的痛楚，嫌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手环碎片，“我明明才使了一成半的力，真脆。”

说着，他弯腰正准备捡起碎片，余光忽然瞥到什么反光的物体，定眼看去，在月食鬼被烧成灰烬的地方，居然半埋着一块青黑色的石片。

那是什么？从月食鬼体内炼出来的？

江凛收好手环碎片，顺手拔出那枚石片，触手温凉，有玉的质感，形状不规则，像是从什么石质物品上生敲下来的。

他想了想，指尖甩出一点火星，贴着石片烧。

半晌过去，这足以融化钢铁的火焰甚至不能在石片上留下一点温度，却烧出了别的东西。

是三个随着温度渐渐浮现的字：轮回碑。

“有点意思。”

江凛转了转石片，轻笑一声，将其放进口袋，便潇洒地转身离去。

……

次日一早，约莫七点左右，洛无就醒了。

他从房间里出来时，江凛正搂着抱枕在打盹，听见开门的声响立刻惊醒，回头看人的时候，朦胧睡眼里仍带着杀气。

不过那点杀气马上又被困意上涌制造的生理性泪水压了下去，洛无看着他毫无形象地打哈欠、伸懒腰，只是愣了愣，完全没被吓到。

江凛保住了他在洛无心里的温和大哥哥人设。

“早。”江凛说，“去洗漱吧，一次性洗漱用具依旧在洗手台旁的柜子里。”

“嗯，先生早上好。”

洛无乖巧地打了招呼，轻手轻脚走进浴室，忙活了五分钟后，顶着一张还算精神的脸出来，又乖乖坐到江凛对面。

两夜没睡好，即使江凛是铁打的也有些精神不济，恹恹地问：“你舅舅什么时候过来？我送你到小区门口。”

“应该快到了。”洛无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小舅舅说是七点半，但他习惯比约定的早二十分钟到，所以……现在可能已经在小区外了。”

“是吗？那走吧。”江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早点送你离开，我好补觉。”

闻言，洛无有点紧张地道谢：“谢谢您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我，我……”

“小事，我江某人一贯尊老爱幼，你不必放在心上。”

江凛拍拍他脑袋，笑出两排齐齐整整的白牙，衬上那两个睡眠不足的大黑眼圈，和略微涣散的眼瞳，憨憨中透着一丝滑稽。

洛无被他逗乐了，抿着嘴小心翼翼地笑。

两人来到小区门口，果然看见那里停了一辆车，是十年前的老牌子，车牌号都用油性笔手动涂改了三个。

车门左右分别站着一个人，身量相当，面容相似，倒是气质和打扮大相径庭，让人想认错也不能。

左边这位清瘦高挑，穿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大太阳底下戴长过膝盖的蓝色围巾，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镜片下眼睛弯弯，笑得温柔和平。

右边这位挑染一头黑红色的长卷发，刘海细碎地铺在眉眼边上，眼窝深邃，戴着灰色美瞳，虽然唇角也扬着，却给人一种漠然厌倦的感觉。

他们如出一辙的俊美，又俊美得风马牛不相及。

江凛不着痕迹地把二人上下打量一番，目送洛无飞扑进左边那眼镜先生的怀里，再向另一位低声打招呼，唤了声“大舅舅”。

于是江凛轻易对上了人名——气度温和的这位是茶青，那个邪魅冷艳的是茶红。

名字古怪，放在他们身上……却恰到好处得太过了。

几分钟后，茶青牵着洛无走到江凛身前，微笑着躬了躬身：“感谢江部长这两天对洛无的照顾，日后有什么需要，尽可向我们兄弟二人提，只要能办，我们义不容辞。”

他的声音和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却失去了那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江凛心里想着，脸上立马堆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茶先生太客气了，城北是我的辖区，我救他是职责所在，更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必言谢。”

茶红没有靠近，脚尖踢着碎石子，淡淡抬眸，隔着一段距离观察他。

这人客套话张口就来，说得还怪诚恳的，如果他接过茶青名片的动作不那么利索就更有说服力了。

作为人类，实打实的活人，精神稳定程度极低的异管局部长级工作人员，他的长相和气质其实正常得有点不正常了。

没有多出来的肢体和五官，没有狂热夸张的语气和措辞，没有掩不住的浮躁性情，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平静、稳定，反而显出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吊诡。

茶青还在与他交谈：“那我们先走了……”

茶红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随后懒懒起身，行至江凛面前，自然自在地接过了茶青的上半句话：“以后有机会请您吃饭，我是茶红。”

说着，他向江凛伸出了手。

江凛看了看茶红，那只手修长白净，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在大拇指和尾指上各戴了一只黑色扳指作为装饰，衬得肌肤雪白。

他微微一笑，握上去，于是夹冰带雪的寒意涌入掌心，仿佛要渗进他的血管，一路冻结到他的心脏。

江凛平静地握紧五指，食指上的指环表面掠过一道火焰灼烧般的金光：“那么，下次再会。”

刺骨寒意被凛冽灼风原路挡回，气势更霸道，也更尖锐，犹如蚀骨灼心的恶兽，狠狠啃上茶红的手。

茶红一挑眉，松开手指藏到身后，优雅地向他颔首，意味深长道：“下次再会。”

说话间，他的尾指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有薄烟自他右手的血肉里渗出，指甲缝内漫溢血色的同时，溅开了火星。

果然啊，那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怪物。

和他一样。

开头的心动是假的啊，假的，有原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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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