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江靖把腰弯得很低,呈上一颗夜明珠,“这是去年从南海带回来的,就送给太子殿下把玩吧。”
萧若瑾拿着珍珠,握在手上玩赏,道:“京兆尹办案向来秉公职守,他们说你是遭人嫁祸,自然就是遭人嫁祸,孤不过是起一个从旁协助的作用,算不得什么。”
他说着,又往门口瞧了一眼。
镇南王指着一人吩咐:“快去瞧瞧,二公子怎么还没来,在磨蹭什么。”
萧若瑾兴致缺缺把珍珠放回盒子里,指尖敲击着桌面,嘴上说着:“不碍事,孤就是路过,前来看看,那日二公子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不知如今身体可养好些了。”
他话音刚落,忽觉眼前一亮,只见门口走进来一道灵秀身影,如琼林玉树,神韵非凡。
“孤正说起你,你便来了,这算是心有灵犀了?”
萧若瑾笑得格外含情脉脉。
江辞风穿着江婉明送他的披风,之前只能在自己院子里穿,以免惹恼了主母,现在镇南王非常想将他卖个好价钱,投资了不少金银细软华衣锦服,这件披风已经泯然其中了。
萧若瑾神采奕奕地站起来,将久等方至的少年细细欣赏一遍,笑道:“今日看起来气色好多了,这件衣服的颜色,将铛儿衬得像一个天上下来的小神仙。”
夸的是江辞风,喜的是镇南王。
太子殿下先是特意绕路送江辞风回府,又出动关系救了江靖,与镇南王府交好的态度再明显不过。
“太子殿下,”镇南王热情相邀道,“已在后院湖心亭摆下宴席,有辞风作陪,殿下可尽情欣赏湖面雪景。”
萧若瑾摇了摇头:“王府有什么意思,铛儿想必早就看厌了,不如随孤出府走一走,看看民间之乐。”
他把江辞风带了出去,今日乘坐的是一辆更为华丽的马车,远远一看便知是皇室的车驾。
江辞风一坐上车,便掀开帘子,往街上看。萧若瑾发现自己又被忽视了,上回美人在贵妃那里受累了,困得睡过去,他能理解,这回却被街上平民百姓的东西抢夺了目光,他有些不甘。
“已经第二次和孤单独待在一起了,你就没什么话想说?”
“我看到死人了,不止一个。”
卷轴上显示,这场年底的暴雪会造成无数伤亡,以致皇帝不得不发布罪己诏,揽下这场天灾的责任,安抚天下百姓。
萧若瑾感叹道:“是啊,民生多艰,孤瞧着实在不忍。”
他提高了声音吩咐车夫:“回宫吧,没什么好看的。”
马车调转方向,却被一人骑马拦住。
萧若瑾掀开车帘,闪过一丝诧异:“吴公公?”
“太子殿下,圣上的口谕,让您即刻前往贵妃宫中,有话要问。”
江辞风低着头,萧若瑾回头瞥他一眼,吩咐车夫:“送小公子回府,我随吴公公一起入宫。”
他下了马车,牵过随从的马,纵身跨上,朝宫门扬长而去。
江辞风回去后,不到半日,宫中就传来了新鲜事,贵妃杖毙了身边伺候的一名贴身宫女,太子被皇帝下令,在东宫闭门思过。
因为这个消息,江辞风又进了一次镇南王的书房。
镇南王仔细问过他一遍今日情形,忧心忡忡:“如若宫里传递的消息是真的,只因私会了一名宫女,应当没有大碍,岁末将近,最多不过半个月。太子毕竟是太子。”
江辞风又回去了。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管家送来的衣饰补品。
郑安一边收拾这些东西,一边嘀嘀咕咕:“公子,王爷怎么突然就对你这样关心了?他是不是愧疚了?”
江辞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是听话的奖励。”
郑安听不懂,安分地闭上嘴。
第二天开始,江辞风继续闭门不出的生活。
雪又下了五天,各地天灾不断,京城死伤人数激增。
第六天,皇帝发了罪己诏,回寝宫之后一病不起。
贵妃豢养的术士献策:“以骨肉滋养,可重换生机,益寿延年。”
“骨肉”便是皇帝的亲生骨肉。
皇帝子嗣不丰,夭折的很多,养大的只有太子、大皇子和两名公主。大皇子生母就是贵妃娘娘,两名公主也送去和亲了。
这三位,哪一位都不适合成为皇帝的“仙丹”。
这时候,被遗忘了十五年的九皇子终于被皇帝想起来了。
生母冲撞龙体,致天子寿数有损,儿子刚好来还生母的债,帮助天子补上缺少的寿命。
多么合情合理!
皇帝几乎不用纠结就接受了术士的进言。
九皇子萧恕第一次出冷宫,就是在亲生父亲为他准备的祭阵上。
术士会等待一个良辰吉日,割下他的第一片肉,之后每日放血、割肉、剔骨,期间术士会使用法咒让他始终保持清醒,这个过程将持续九九八十一日。
到最后一日,再由天子亲手剖出他的心脏。
原世界线中,萧恕在第八十一天的深夜,爬出祭阵,逃了出去,身上只剩森森白骨,和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从那一夜起,大反派短暂而疯狂的一生正式拉开序幕。
他容貌尽毁,以幕僚身份加入大皇子府,成为贵妃和大皇子的心腹,挑动大皇子与太子相争。
之后趁双方都遭到削弱,笼络到镇南王府,发动南境五十万大军杀进京城。
那已不是夺权之争,而是一场发泄式的屠杀,京中八成百姓死于乱军之手,士人权贵尽数逃走。
最后萧恕登上帝位,统治着一座堆积累累尸骨的空城。
江辞风的任务就是改变卷轴上所演绎的这一结局,让未来的疯子走上另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他不确定是否有人注定会成为恶魔,无法得到救赎。
但蒙受不公之人,至少应当有反抗的权利。
他在等,这一次不会拖到最糟糕的时候。
如果顺利,最多十天。不,五天。
萧恕也在等,但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在等什么,脑海里浮现出那一抹神仙似的身影,鼻尖偶尔也会嗅到一抹若隐若现的香气,好像仍有人在身后贴上来,传递着暖意,握着他的手,用最动听的嗓音,最美丽的手,教他怎么消灭一切令自己心生恐惧的存在。
可是当他只要一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仍然恐惧。
他记着那个人教自己的话,“成为他们的恐惧”。
于是他像野兽那样嘶吼,像疯犬一样龇出獠牙,尖叫,挣扎,逃跑,所有反抗的方式都用过了,仍然没有逃脱这个黑漆漆的屋子。
他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四肢和头脑被固定住,只有眼珠可以转动,身上被画上了奇怪的符号,和地面上的符号好像融为一体。
四面香炉里飘散出诡异的气味,像肉的腥味,又像血的甜味。
门外,窗外,怪谲的吟唱声从紧闭的缝隙溢进来。
这样的声音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他拼命瞪大眼睛,死瞪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好像这样,这场噩梦就能醒过来,再次回到那天,那交织着血腥和温柔的一天。
然而,也许那一天才是一场梦。
门忽然打开。冰冷的风吹进来,昏沉的光线让进来的身影模糊不清,带着一股腐烂潮湿的气味。
萧恕的脑袋对着门口,躺在祭阵中,上翻眼睛注视来者。
不知是太过疲惫恐惧,还是光线灰暗,进入视线的臃肿的庞然大物像一个长出了六条腿的怪物,蹒跚蠕动,停在他头顶,张开了嘴。
“这就是朕的第九个孩子?”
“怪物”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似乎刚学会人类的语言。
萧恕用力眨了几下干涩疼痛的眼睛,才看清进来的是一个浮肿矮胖的老人,两条胳膊分别由内侍搀扶着。
这就是昨天术士找到他时,答应他能马上见到的“父皇”吗?
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同,和他那天被他亲手杀死的太监一样肿胀不堪,摇摇欲坠。
术士站得笔直,手拿拂尘,一派世外高人模样,幽幽开口:“陛下,明日此时,便是良辰吉时,九殿下已做好为君父分忧的准备。”
皇帝从两名搀扶自己的内侍手中抽回胳膊,行了一礼:“还望仙人能够鼎力相助。”
萧恕死死地盯着他,喉咙里发出模模糊糊的喑哑咕咙声,像野兽的低吼。
皇帝被这道目光注视,皱起了眉头。
术士道:“将殿下的眼睛也蒙起来吧。”
角落里悄无声息走过来一人,用一条黑布缠住萧恕的双眼,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无论他怎么挣扎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看不到一点光。
耳边传来皇帝的声音:“他是个孝顺的孩子,此事之后,朕会赦免他母亲的罪过。”
术士道:“陛下宽宏大量,能为陛下献身,这是殿下之幸。”
人走后,门又关上了。
萧恕隐约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反而不再慌张了。
彻底坠入黑暗以后,那个人的相貌、声音、气息、体温也变得更加清晰,好像就站在他眼前,他终于可以专注地感受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