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个这么失去意识被狼背回边境杨家军营的,还是碧铃。
发现李青琅只是睡了过去,杨城松了口气,他巡视了一圈军营,刚一回来,却见碧铃和杨虔的脸色一个赛一个不好,吓了一跳,此刻他便直接骂出了声:
“你俩这模样!我以为青琅怎么了呢!”
杨虔挠了挠头:“……青琅没事,这几天太累了,应该是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猛一放松就昏睡过去了,我俩……我俩这不是想着明天就是青琅的生辰了,啥也没准备,正发愁呢。”
杨城一听是这个事,虚惊一场,气得吹胡子瞪眼:“至于吗,就这点事!李青琅那小子能安然无恙地从臧西回来就不错了,你们几个没事就好。”
说完,杨城就进了李青琅的营帐,军医也赶到了,和杨虔碧铃点了点头打了招呼便拎着小木箱跟了进去。
杨虔和碧铃这才继续着刚才未完的话。
“你后面什么打算,虽说你俩吵的那些个陛下啊任务啊什么的我不了解,但也能大概猜着一二,青琅是个很纯粹的人,他…估计会很介怀的。”
碧铃揉了清平的耳朵,低头盯着它头顶的一撮灰毛,沉默了片刻。
边境的风大,但是暴雨季刚过去,所以尽管烈日高悬,倒也不是很干燥,可碧铃吞咽了几次口水,才勉强从嗓子里挤出干瘪的一句:“……我知道。”
杨虔再次挠了挠头,他比李青琅大两岁,及冠后头发早已规矩地全部束起,白玉的发冠此刻被他扯得松散:“李青琅是个死心眼,他是讲道理,但感情这事偏偏没道理可讲,你跟他来软的就行了,他好哄得很,倒是陛下那,你预备怎么交代?”
碧铃拢了拢衣襟,抬头看向边境鞍集山脉浓郁的苍翠:“陛下问责便老实交代,现在我只想留在他身边。”
而营帐内,已经醒来的李青琅目光灼灼,熟悉的营帐和熟稔的杨叔让他终于有了归属感和安定感,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不少,脸上现出久违的笑意。
“杨叔!”
这些年来,李青琅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心疼与怜惜自然是不必多言,见他连日折腾奔波,侧脸、发梢还有身上的泥都未洗去,杨城心上也涌上不忍。
“你受苦了,青琅。”
李青琅却摇了摇头,原本他就摔下了床去,此刻顺势便靠在了圆圆的身上,像个孩童跟长辈撒娇一般,不拘虚礼地坐在了地上。
一直被束缚双手的姿态叫李青琅在得到放松后反而有些不习惯,他转了转酸痛的肩,杨城立刻拧着眉问道:“感觉怎么样了?几处明显的伤处方才已经给你处理过了,可还有别的什么不舒服?”
“没事杨叔,只是我浑身都酸疼,还想洗个澡。”
杨城立刻传人去烧水,复又想起了什么一般:“明日便是青琅生辰了,郢都前段时日也有人送来了信件和贺礼,稍后我着人给你拿来,你这趟不易,也折腾了这么长的时日了,好好休息吧。”
李青琅点了点头,见杨城仍旧欲言又止,他有些疑惑:“……杨叔?”
杨城思来想去,看着李青琅仰望他时那双青黑色的眼睛,想起他小时候和杨虔在军营里捣乱犯错,挨骂的时候也是睁着这双眼无辜地看着自己。
他狠了狠心,对李青琅说道:“……下次,别再冒这样的险了,不值当,明白吗?之后就好好休息吧!”
他着重强调了好好休息这四个字,李青琅先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而后却见杨城目光深邃、意味深长,他才一愣,回过味来。
“……杨叔是觉得,我这次冒险深入,实则多此一举?”
杨城摇了摇头,他转身降了帷帐,压低了声音:“你做得很好,那群黄泉部的探子没有再回到边境,而是直接快马加鞭回到郢都,将所见汇报给陛下,你此番军情探查加上对臧西内政的试探都是大功,但你偏偏不能立大功,明白吗?”
李青琅坐了起来,脸色沉了。
“我不明白,这件事当时只有我能做。”
“是,你没有别的选择,你做了最符合大局的明智决定,但是孩子啊,为国为民的好将军不一定是个政局上的胜利者,我想……你的家人已经向你证明了这一点吧。”
李青琅紧了紧左拳。
杨城接着道,语气甚至有些苦口婆心:“很多事不是非你不可的,你别再上赶着去做了,之后战争肯定是要打起来的,只是迟早的问题,你不要向陛下请兵也不要带狼军,跟那位花魁一起回郢都吧。”
杨城说得诚恳,李青琅却急了,撑了地就站起来,眼神里满满的不可置信与怒意:
“杨叔!!”
“我知道!可你此番立功,陛下必会召你回郢都论封行赏,这是给你活命的机会,顺着台阶便下去吧,袭个空爵了却此生,左右那花魁对你也是真心的。”
李青琅怒极,露出十分受辱的模样来,他敬他爱的杨家营大将杨城,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苟且余生,我也不管政局,我守护的是至南,我与至南的狼并肩作战!”
杨城面露无奈,他知道李青琅会这么说,但他作为两朝的老将,他更清楚皇室的作风与布局,李青琅不是什么关键的棋、不是死棋,甚至不算弃子。
李家是弃子,李青琅只是个幸存者。
“孩子,我不是作为边境大将杨城同你说的这些话,我是看你长大的杨叔,我给你诚心地说句劝,想活命,别太张扬了,你就是李家,李家就是狼神,狼神的崛起就是至南的声望,而这份声望就是百姓的指望,神的权柄没有分寸,过分热烈的民意与信赖只会倾覆陛下的王座,陛下不会允许二十年前就布局好的一切此刻被你推翻,你靠着那位花魁活了一次,他如何救你第二次呢?”
字字锥心,字字诚恳,杨城掏心窝子说的这些话。
从他第一次见到碧铃,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杨城两朝为臣,他杨家又是李家的世交,眼见李家生根参天,眼见李家悼念凋零,杨城心里明镜似的,无论是政局还是陛下的手段,他都不意外,甚至更多的是无奈。
李青琅晃了晃身子,若听前面的那些话都还只是惊怒和不忿,杨叔说到最后,他却扑簌掉下泪来。
为什么……一个个……都像是为我好似的,做出这些残忍的事情,那我算什么,我的抱负逆君心,我的人生违帝意,就连我的命都是靠花魁的骗局救下来的。
他心里雷鸣海啸,面上却只流着涓涓小溪。
泪流不尽似的,眼神却空洞了,正是知道杨叔这冒着大不敬罪名的刺耳大实话句句在理,也正是想起碧铃那个雨夜里看向自己满含歉意和无奈的泪眼,李青琅的理智知道他不该怪任何人。
可他的心里,却分明那样受伤和无助。
见李青琅不说话,杨城这边境的汉子也说不出体己安慰的话来,他叹了口气,圆圆闪着黄绿色的狼眼抬头看着他们二人,被杨城用大手重重一抚,然后转身离去了。
杨城走出李青琅的营帐,心道,李大哥,若你儿子像你一样倔,只怕我这些话,他是听不进去的。
他正怅然着,见帐外的碧铃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的神色,干脆也不再掩饰,直接道:“劝劝他吧,左右只盼他安好活着。”
碧铃一愣,而后便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位老将军其实什么都知道,碧铃点了点头。
“什么盼他安好,你俩的脸色好严肃啊,不是在讨论明日怎么给青琅过生辰吗?”
“臭小子!你给我过来!我还没找你算账!”
……
杨城踹了脚杨虔,俩人走远了。
看着眼前的帷帐,碧铃正要走近,有一位传令官却快步跑来,手上还端着个木制礼盒:
“碧铃公子?公子是要进去找青琅吗?那这东西就劳烦您顺手给带进去了,我这还有别的活要干,您顺便跟青琅说一声,洗澡水给他烧好了。”
说完,那传令官又风一样跑远了。
他同碧铃说话的声音并不小,所以帐内的李青琅已经听见了大概,他坐在床边胡乱抹了把脸,接着碧铃便走了进来。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李青琅的两眼都通红的,没有清洗过,还狼狈着,方才杨城在帐内同他的交谈碧铃没有听得全然真切,杨城声音低而小,但青琅声音大,二人大致说的内容,碧铃也差不多猜到了。
李青琅别开了脸,这营帐不大,碧铃进来后竟逼仄得叫他有些无所适从,圆圆倒是亲切熟稔地摇着尾巴好奇地上前,用前爪扒拉着碧铃的胳膊,要嗅闻那郢都来的贺礼。
“许是张大人送来的,青琅先去沐浴吧,出来后再打开看看。”
衣服还是十数天前穿的,身上的泥味还未散去,又混着圆圆的口水味,头发也油了,李青琅看了眼碧铃,他也一身狼狈,甚至裤子和鞋子都还是臧西巡检司的服制。
“你……你也去沐浴一下、换身衣服吧。”
碧铃扯了扯嘴角,听李青琅还带着鼻音的话,却说不出以往随意脱口的调侃和逗弄之语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