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琅受伤的右手被包扎得像熊掌,身上的伤口虽然都处理过了,但单手脱下泥水都干在上面的衣服、解开打结的束发皮绳还是有些困难。
军营里的条件不比郢都,倒比这一路日日暴雨淋身强,不大的浴房内充斥着热腾腾的水汽,军医的包扎力求结实、快速又有效,是不管美观和实用的,所以李青琅的右手连手指都被包了进去,外面的绯红色纱衣倒是扯下来了,但在与自己那身鼠灰色中衣搏斗时,急出了一身的汗都没把身后的腰带解开。
李青琅知道碧铃就在外面,想到之前二人在馆驿时,一人浣衣一人沐浴的鲜活场景,此刻居然连张口唤来碧铃给受伤的自己帮忙都有些别扭,李青琅面露纠结,先是清了清嗓子,而后又故意拍打水面弄出了些声响来。
碧铃本来在外面和圆圆大眼瞪小眼,和灵动安静又体贴的清平不同,圆圆实在是个调皮又耿直的孩子,它很少有单独和碧铃相处的机会,但它又喜欢这个青衣人,于是它不停地用脑袋两侧顶着碧铃的侧腰,留下自己的气味。
碧铃有些奇怪,不自在地躲开圆圆没轻没重的顶撞:“你想要什么吗圆圆?我怀里没有肉干哦。”
一人一狼玩了一会,碧铃没有留意到浴房里的声响。
李青琅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没见碧铃来帮忙,本想认输服软给个台阶,正要启唇叫碧铃的名字,却又想到碧铃含泪控诉般的执拗眼神。
方才杨叔的话虽然实在,但也确实难听,他说自己是靠着那花魁活了一命……
就算在那场夜雨里淋了一晚上,至今李青琅也还是说不上来,是接受李家弃子的命运,一无所知地被黄泉部暗杀更憋屈,还是同花魁相许一生,用爱一个男人来打消帝王杀意更丢人。
李青琅以为,分明自己爱上碧铃是一件勇敢的事,竟变成了偷生苟且的手段,竟变成了花魁给自己活命的施舍,纯粹地爱一场是个乱世政局里的奢望,偏偏那人还要用澄澈的眼含泪讨好地看着自己。
叫人有火都发不出。
算了,李青琅叹了口气,任命地把右手抬起,准备用手和嘴把那严实的包扎给解开,解放出右手,洗完再重新包扎吧。
“青琅?”
半天没有听到水声,碧铃摸着圆圆的狼脑袋,却听见浴房里良久传来一声叹息,他心下一空,想起李青琅的右手怕是不方便,一时心急,竟然直接掀开了帷帐钻了进去。
李青琅听见声响后愕然地回头,他衣衫半解,右肩和大臂已经裸露出来,右手还在窄袖中,左侧小臂一片青紫,侧腰上之前摔下山崖的瘀伤还没好全,蔓出一大片淡青色。
更不用说那些细细密密的小伤,还有泥石的划伤,头发也是打着绺挂着泥,看见这些,碧铃眼神里又立刻流露出李青琅熟悉的那种讨好神色来。
那夜昏暗的龛洞中,没有平静的月光,只有明暗不定的火光,再加上慌乱、担忧和紧张这些情绪之下,李青琅没有全然看进碧铃眼中的那抹讨好,但今日天气明媚,浴房的水汽被方才碧铃掀帐时放出去了不少,仔细一瞧,那份讨好是复杂的,带着怜惜的担忧,带着责怪的不忍。
像那水汽也灌进了鼻腔里似的,碧铃停了脚步,欲伸手触碰李青琅的伤处,又像怕弄疼了那些夹着泥血、早已愈合的伤口,闷声问道:“……还疼吗?”
像包裹着叫花鸡的土块,只有技巧地轻轻一敲,就能把包在嫩肉外的厚厚土壳打散,李青琅的心就是被这样一敲。
他才恍然知道,碧铃那个眼神其实从来都不是小心的讨好,而是珍重的心疼。
他的讨好只能叫李青琅发怒,但心疼却能让他委屈、落泪。
如果这是一场陷阱和蓄意,那捕兽夹里放置的诱饵,分明也是碧铃自己。
水汽泡软了心,李青琅再次长叹一口气,梗着脖子反抗的狼终于低下了头,顺从地蹭着青衣男人的手。
“不疼了,但是痒,想挠。”
碧铃眼中的心疼更甚。
“不能挠,伤口在愈合了,自然会痒。”
听得出李青琅放软了的语气,碧铃说着便走上前,自然地替李青琅解着衣裳,衣服破的破,袖口还短了一截,撕下的那一块曾经为碧铃包扎了颈侧的伤口,如今那里被白色的条状裹伤布帛妥帖地缠了几圈,显得他脖子更加纤细易折。
氛围很安好,经历了这么多波折,两人终于能松口气般互相舔舐伤口,不再紧握明枪暗箭。
所以李青琅盯着碧铃脆弱的脖颈,没再因为担心说出“你还是回郢都,安全安心地做花魁”这种煞风景的话了。
解开了上衣,碧铃绕到李青琅的背后给他解腰带,帷帐侧面动了动,接着伸进来一个黑黑的鼻头嗅闻着。
是没人搭理的圆圆,想进来捣乱。
碧铃在李青琅身后,被体型更壮、个头更高的李青琅挡住,所以没有看到圆圆的探头探脑,就听见李青琅突然小声呵斥了一句:“行了,别闹!”
碧铃解他腰带的手一顿,接着便狠狠一带,两手攥着带子的两端狠狠往两边一拉:
“我闹?明明就是你胡闹!你知道这些天我有多害怕吗?你知道吗!我那晚烧昏过去了,迷迷糊糊间我都记得一定要抓紧你的手,结果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抓的一直都是清平的尾巴……直到后来彻底清醒,我找不到你,才知道你走了,我什么都不敢猜、不敢想,晚上睡觉也怕,白天赶路也怕,我在臧西、在刑区、在刑场,我看着你被辱骂、看着你拿命冒险,我闹什么了?”
李青琅愣住了,他想转过身去,碧铃却再次拉紧了带子,制止了他。
接着,李青琅只感觉到一股小小的力,轻轻、犹豫地顶在了他的后心窝。
是碧铃低下了头,他紧拉着李青琅的腰带,脑袋顶在了他的后背上,接着,一滴一滴的泪砸在了李青琅**的后背上。
原来眼泪刚从眼眶流出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
碧铃没有放松手上的力气,李青琅便顺从地不去回头看他,碧铃的眼泪像是在他后背上下了一场雨,这场雨不疾不徐,也无从安慰阻止,只能任由潮湿的水汽酸软了心头。
这雨下着,时而响起碧铃抽泣的惊雷,一声泣音后,碧铃喃喃着:“是我欠你……”
李青琅再没忍住,挣开碧铃的束缚非常容易,李青琅转过身,一把就将碧铃拉进怀里,碧铃的雨终于不再是淅沥地淋在背上,而终于可以放肆地洒在李青琅的怀中。
李青琅没再说一句话,他赤着上身拥碧铃入怀,就像二人之间再无粉饰与芥蒂。
好在是夏日,水倒没有凉得很快,趁李青琅转身抱着碧铃,圆圆摸进了浴房的帷帐,蹭着相拥的俩人,也要加入这个怀抱。
被李青琅赶了出去。
碧铃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别开了眼,浊气郁结似乎都被哭散,李青琅拉严实了帷帐后,对着碧铃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不同于刑场上得意而风发的少年豪气,这笑意带着包容和赧然,李青琅遮了遮前胸,松垮的腰带半搭在胯骨上:
“……裤子,碧铃扶着我,我自己来吧。”
碧铃点了点头,搀扶着李青琅,没有避讳眼神,审视检阅般地视察了李青琅腿上、膝上的几处擦伤,而后扶着他跨进木盆。
水已经不烫了,伤处微微刺痛,碧铃很自然地挽起长发和袖子,撩着水给李青琅擦洗起来。
唤人帮忙打了至少三次水,才算把李青琅洗干净。
“……就算是圆圆,都没有青琅脏。”
碧铃给他拧着洗去泥水和草屑的头发,李青琅举着不能沾水的右手,听到碧铃这话,李青琅撇了撇嘴:
“臧西那地儿沙土多,气温高,难怪臧西人都穿纱衣,不止是因为热,纱衣容易洗,而且干得快,不像郢都做的这身衣服,洗也洗不得,干也干得慢,泥糊在上面,都没得换洗。”
“这下这身衣服是彻底废了,金线的绣纹都看不出原本的花样了。”
碧铃说着,给李青琅拿了身干净衣裳,是边境李青琅自己的衣服,青蓝的劲装,白色的中衣,样式朴素简约,换上后,李青琅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这扎实的布料触感。
从浴房出来后,外头营帐内的木桌上摆着个木盒子,李青琅好奇地打开,发现是一根青玉钗,在暗盒内发出莹莹绿光,拿出来后触手生凉,温润水沁。
李青琅再不识货,也知道这东西昂贵,一个木盒里垫了数层软布,就包着这一枚发钗。
和姑娘们用的细长发钗不同,这发钗要更短一些,没有什么繁复华丽的雕刻,只在发钗的尾部浅刻着几条线。
若没有那几条线,这便是支浑然一体的青玉,李青琅端详半天,看不清那纹路的模样,碧铃也简单沐浴了,披着湿发出来时,边看到李青琅盯着那发钗瞧。
看见桌上摊着的打开的木盒,碧铃解释道:“是郢都送来的,大约是张大人送的吧。”
郢都中,和李青琅亲密,又知晓李青琅生辰的人,也只有张又嶙了。
“这钗名贵,张伯伯送我这么贵的礼做什么。”
碧铃瞥了眼李青琅手中的青玉,也愣了愣:“……确实,这种成色的青玉难得,翻遍郢都的奇珍藏宝,也不见得能买到,不过青琅快要及冠,许是想为你行加冠礼?同这钗一起来的还有信件,也许张大人在信件中有提及。”
于是李青琅放心那钗,打开了信件。
信件的确是张又嶙的字迹,前段时日发生的事,想来他在郢都也有所耳闻,只是他绝口不谈这些,字里行间都是轻快与思念,没有半分政局时势,像家人般的问候与亲切叫李青琅心里一暖。
只是,同篇也没有提及这贺礼,只说生辰安康,等青琅回来叫伯母给他做好吃的。
碧铃拿起那发钗端详,显然也发现了那钗的玄机。
“这是暗雕,表面来看是杂乱的线,若是对光,便可在地上映出线条的阴影,组成图案,这是二十多年前流行的老工艺了,这钗是老物件。”
李青琅放下信,听碧铃这话,心里对这钗的来历更是疑惑,他就着碧铃的手端详钗尾的纹路,花魁被他握着手,竟难得有些不自在。
“不是张伯伯送的吧,真要给我加冠,张伯伯也不可能送个钗不送冠啊,对光?那要不咱俩去外面试试?”
碧铃点了点头,二人拿着那发钗好奇地出了营帐。
李青琅突然笑出声:“难怪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之前我也对光照过我那红宝石坠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那其实是萨莉亚的东西。”
曾经萨莉亚将那些宝石塞在他身上,希望这些值钱的首饰能够叫捡到青琅之人给他庇护与收留,而今那宝石却在萨莉亚的设计下无意被象踩碎,破碎在了臧西的土地上。
可笑李青琅还把它当成是母亲的东西,拿着它追忆不存在的过去,还送给珍视的人。
碧铃也和他想到一处:“原本我还戴在手腕上的,之前我把它收了起来,有人还不高兴呢……不过现在,我把它摘了,甚至想砸了它。”
俩人说着,借着夏日延长的白日斜阳,转着钗在地上端详辨别着图案。
“不对不对,再往回转一转……”
“不对,是不是得再歪一下……不是钗子歪,是你歪一歪身子……”
碧铃干脆上前握住李青琅的手调整角度,碧铃的手比李青琅白一些,他指尖发力,调整着李青琅的手,二人在斜阳下,影子纠缠在一处。
李青琅脸一烧,对着碧铃凑得过近的脸道:“你是故意的吧,刚刚我握你手了,所以你现在要报复回来?”
碧铃却没有搭理他,愣愣地盯着地上的图案瞧。
李青琅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不是什么特殊的图案,也不是任何带有祝福含义的吉利纹样。
是个“李”字。
猜猜是谁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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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生辰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