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青琅收拾好三头狼,碧铃收拾好李青琅,萨莉亚收拾好小象,其余人收拾好雨具行囊,就已经快到中午了。
掷地有声的雨被忙碌起来的一行人用耳朵逐渐习惯后当作了背景音,李青琅在驻臣大人送来的地形图上逐日详细地规划好了路线与进度,晚间驻扎的营地也尽量选择了熟悉的地形和较高的地势。
在馆筑用过午膳后,他们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栖霞群山的山脚,到了那里之后,官道就会沿着栖霞群山的山脚线蜿蜒绕行,但臧西使臣决定进山,所以李青琅会驭狼引路,他们将偏离官道,进山入林。
暴雨季进山不仅需要有狼能引路,更需要引路的狼值得信任,因为暴雨,原先的山路可能会消失,这个时候就需要依靠狼的本能而非人的常识与记忆,所以如果没有驭狼的李青琅,暴雨季在山林里迷了路就只能等死。
而就算有一组领狼和奔狼,甚至有这位李家后人,黑夜、暴雨、山林,李青琅也头直摇:“加吉大人,天黑之后在山林里,都最好不要出营地的范围太远,赶路就更不可能了。”
就算狼夜能视物,也足够耐心,能走一步等人一步,但漆黑的雨幕中,踩在湿滑的草泥上,一旦有人滑落,旁人甚至连他摔进了哪个方向的谷底都看不清。
加吉摸了把自己的发辫:“那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无法赶在骨鲤池汛期前过了那个鬼地方吗。”
之前李青琅只是大致算了下,现在对着地图,李青琅大致能确定时间:“骨鲤池最危险的时候是暴雨季中后期,暴雨刚下时,只是水平面上涨,但是后面水越积越多,湖面越来越高,湖底柔软的淤泥可能会塌陷,湖床的形状也会随之变化,谁也不会知道下一步会踩进泥地还是骨鲤池的边缘。”
在地图上,简单的弧线勾出了鞍集山的形状,而在鞍集山南部被黑色的墨泼出一大块边缘不清的深色,那就是骨鲤池,因为地形特殊和危险,骨鲤池难以被确定具体位置。
十日后差不多就能走进这片墨色的范围,暴雨下了十日,骨鲤池应该还在上涨阶段,应该还能前进,现在李青琅他们需要担忧的,是能否在骨鲤池溢出之前,就走出这片墨色的范围。
碧铃顺着李青琅的指尖看着那片似乎能把人吸进去的不详墨色,道:“我们干脆在南麓等到汛期结束再走这条路,这是最保险的做法。”
萨莉亚却否决了。
骨鲤池是必经之路,且今年的暴雨季来得猛烈,若非如此,等汛期结束最多不过耽误三五天,哪怕十天半月也都可以。
但是如果今年暴雨季持续两月,这个方案浪费的时间实在是太多,本来选择走丘陵之路能节省的一个多月时间都被浪费在等待上,和从官道绕行的时间都差不多久了。
“在今天暴雨之前,我也是这样想的,等个三五日捱过汛期就行,但是今年暴雨这种势头,我们还是做好进池准备,母帝诞辰不能错过。”
与其必然地浪费时间,不如进池赌一把,如果暴雨季提前结束自然更好,而就算今年雨季又漫长又峻猛,早早进池也有赌一把的机会。
赌一把能不能在池水溢出之前出了骨鲤池范围。
碧铃仍然摇头,把不赞同说得笃定:“太冒险了,萨莉亚殿下,您是臧西皇女,您的安全是我们护军队伍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否则臧西问责,至南如何担当得起皇女的意外。”
李青琅没有说话,但站在了碧铃的旁边,无声地表明了立场。
明明臧西最开始是不着急的,后来却坚决走丘陵和林地,李青琅单纯以为是抄近道,碧铃多思,私认为她是为了甩开罗志和骑军护卫的闲杂人等,加上臧西对李青琅暧昧的态度,又暗忖是打算用真相策反李青琅、抑或单纯泼脏水挑拨至南君臣……
现在看来,臧西宁肯冒险也不愿意耽误时间,是真的在着急赶路。
两月后是臧西女皇诞辰,那位女皇已到杖朝之年,却精明决断,但萨莉亚就算是真的不能出席诞辰,也是因外交出使才被暴雨延误,想来也不算什么啊。
碧铃和李青琅都看向萨莉亚,二人等待臧西给出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毕竟臧西使臣没有一位觉得应当求稳,应当以自家殿下安危为上,而认可碧铃的方案。
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一时僵持住了。
加吉转了转眼珠,见李青琅和殿下都不说话,上前一步抚心行礼:“我等知道,这样的要求会让李小将军和林大人跟着冒险,二位此番自身的性命都可能会搭上,所以我等会向礽帝陛下致以最高谢礼,为二位请功,二位也将会成为臧西最为尊贵的客人。”
李青琅被突然如此客气的加吉吓了一跳,臧西人对你抚心可以类比至南人跟你说话,说着说着给你磕了个响头,李青琅下意识回礼,却被碧铃拉住了。
“加吉大人,您的厚礼我们不敢受,厚礼之下,必有大利,是什么让诸位使臣大人宁愿冒险淹死在骨鲤池也要进入南城赶回臧西,您得靠咱们带路呢,至少得给个实话吧。”
李青琅也眯了眯眼,确实太不对劲了,阴谋似的,为什么明明知道危险还非得进去。
加吉一时语塞,李良安抬起头来,在兜帽下隐晦地和李青琅对上了视线,冲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萨莉亚却无奈似的叹了口气,妥协一般,略带细纹的狭长眼角含了些宽厚的笑意,摇了摇头,也抚心行礼道:“确实是为了赶着参加母帝诞辰才这样勉强二位,这趟冒险的路程之后,我代表臧西,将二位视为最尊贵的客人。只因在这次的诞辰上,母帝会钦选圣女,也就是下一任臧西女皇,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到场,至于骨鲤池出现的任何意外,臧西自行负责,千钧一发之际,二位也尽可自救。”
臧西其余人大震,先是惊讶地看着坦然直言的萨莉亚,而后防备地看向李青琅和碧铃,李青琅眨了两下眼,眨去眼底的讶然,而碧铃微勾嘴角,却心道果然。
无利不起早,无官不赶考。
萨莉亚干脆抚心半屈膝,只道了句拜托。
其余臧西官员也跟着行礼。
碧铃和李青琅对视一眼,最后二人一齐点了点头。
……
参考齐北的马具,李青琅用皮子给狼做过类似的胸背带,只在雨季时给狼套上,狼最外层的被毛粗硬顺滑,沾了雨水后便会格外湿滑,套上胸背带后则有带子可以攀附借力,不至于滑下去。
但就算是这样,碧铃在出发后也还是很快就腰酸力竭,他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李青琅注意到后干脆叫停了队伍,让碧铃换到圆圆的背上,比起尾部下垂后腿纤细的平原狼,圆圆的臀部更高,碧铃不容易滑下去,而且圆圆性格更为憨厚,李青琅直接让碧铃用腿夹着圆圆的狼肚子。
“圆圆会难受吗?”
“放心吧,它没事。”
后面的臧西使臣也是叫苦不迭,用过午膳,定好路线,一行人顶着暴雨出行,斗笠宽大,暴雨击打之下甚至戴不住,有时还需抬手扶正帽子,现在还没到栖霞群山,臧西的使臣仍骑着马在官道上行走,暴雨之下,马匹有些焦躁,单手制着马,他们前进的速度出奇得慢。
尽管李青琅已经把暴雨的影响算进了耽搁的时间里,也告知了大致到达的时间,但仍然不妨碍众人心里难掩的焦躁。
萨莉亚在象背上安然坐着,暴雨对小象的影响倒不是很大,但是狼毛沾湿后打绺,顺着毛流纹路滑落,李青琅和碧铃的裤子都是湿的,裤筒和鞋子里也都是雨水,脚泡在雨水里,衣服也沾湿了,贴在身上非常难受。
身上棕衣的防雨作用也就聊胜于无,炎热的天气里对阳光厌烦,此刻却渴望些许暖意。
“这暴雨季也不能一直都下这种程度的雨吧。”
“什么?”
“我是说!……算了算了,反正也听不清楚。”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雨幕笼着山野丛林,象、狼、马与人都只是被雨水打湿的过路生灵,图腾与人治在天地间,无非也只是暴雨倾覆、悬河注火。
再阴沉也是厚厚云层后被遮掩的天光,到了酉时,这样的阴沉才暗下来,转换成黑夜。
从远处看到了栖霞山的轮廓,雨幕里虽然不清晰,但是雨水冲刷后的翠绿却是与之前官道土路的黄色不同的生命力。
官道已经逐渐顺着山势向平缓的外缘绕远,臧西使臣们下了马,领头的老马转头原路返回栖霞馆驿。
李青琅和碧铃换了回来,清平亲昵地蹭了蹭碧铃的手。
萨莉亚翻身而下,一行人站在李青琅的身后,李青琅握着圆圆背后的皮绳,他的面前是高耸密集的杉树,渐暗的天光下,之前从远处看到的、略微隆起的翠绿色土坡,现在在众人的面前张开了幽深的大嘴。
进入栖霞群山,后面就不再有铺好的官道,唯有狼的前行,为他们带出一条能穿越群山丘陵的出路。
臧西一行人这才感慨,至南奉狼为神,将山神绘制为狼首人身的直立形象,实在是对狼神无尽的崇拜与索求。
李青琅不似在齐北面前隐蔽藏私,低矮的树丛荆棘和高耸的杉树柏木凭借着生命的本能自由生长,这不是人能探索的路,被人经常踏足的路褪去草皮露出土壤的皮肤,而此刻在暴雨的冲刷下重新覆盖上了落叶和泥水。
李青琅俯身提了毛毛的后颈皮,从它的脑壳顺着摸到后背,毛毛默契地对上李青琅隐在斗笠下的青黑色双眼。
这是碧铃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李青琅驭狼。
李青琅从地上捻起一把山间被人踏出的路上,人迹的痕迹,指尖被沾污,他抹了一点在毛毛的鼻子上,毛毛伸舌去舔鼻,一人一狼对视着,李青琅的斗笠滴着雨,斗笠下拖出披在身后的马尾长发湿在背上,被雨水打湿的侧脸划过一道道水痕,李青琅专注地盯着毛毛的双眼,利落的下颌线绷紧,随着吞咽口水的动作,李青琅的喉结滚动着,雨水从下颌顺着脖颈再滑进他的领口,那件碧铃为他做的,洋蓝色提花暗织裂瓷纹的交领。
无人出声,一片静谧,雷电雨声和风吹林声中,唯有李青琅和狼的对视。
毛毛用鼻子顶着李青琅的手心,李青琅笑了笑:“别撒娇,顺着路找,位置合适就停。”
李青琅冲毛毛压低手掌,比出了个平台模样的手势,而后他又说:“不要下山。”再冲毛毛比了个向上指的动作。
毛毛抖了抖水,张开嘴用牙齿轻咬着李青琅的手腕,李青琅知道这是听懂了,于是拍了拍它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了小块肉干。
并且预判性地推开了立刻就贱兮兮摇着尾巴蹭上来的圆圆。
清平练习过拒食,此刻就安稳地呆在碧铃身边,碧铃奖励地刮了刮它湿漉漉的大鼻头。
李青琅放开了手,毛毛立刻低头嗅闻着找起了路,时而抬头盯着树间从中的缝隙瞧,一行人跟在它后面,逐渐都在山林里隐匿了身型,消失在了栖霞群山里。
臧西人感慨着神奇,一行人这才互相聊了起来。
……
灵泉意外地发现自己追上了他们,根据碧铃之前的密信来看,应该是路线抉择上他们有了争议,追赶臧西使臣的路上,遇到了打马原路返回的罗志等人。
看来碧铃的消息无误,他很重要,陛下之命是保住他不落入臧西手里,毕竟无论臧西还是至南,都在暗中博弈李青琅这份军事力量。
而挟制花魁就能令李青琅。
真是的,自古以来,还真都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灵泉也到了山脚,翻身下马,从袖子里放出碧铃的一只小青鸟。
“去找你主人,别被发现,远远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