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裴猷裴相之女,相宜小姐?”监军下马追问。
“多谢大人关怀,只是家父一月前获罪身亡,不敢再称裴相。”裴相宜扭头避开箭矢,跪坐在地朝石怀声不卑不亢道。
石怀声石怀声闻言悲怆,不由得退后踉跄几步,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裴相乃天下文人典范,怎么会获罪?又是获的什么罪?怎么会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竟被朝廷直接赐死?
见裴相宜同样悲伤沉默,他连忙上前将她扶起,解释道:“在下石怀声,裴相与我既是同窗,对我也有知遇之恩。请裴小姐节哀!”
裴相宜点点头,她记得父亲提起过此人名号,确实是父亲的同窗。
“续完旧没?若是还想再继续,监军就留下和她一起吧。”霍长生看不出情绪,长腿随意地朝马肚子一夹,马儿立刻向前走了几步。连带着霍长平也率军跟上去,
“侯爷难道不施以援手吗?”石怀声大喊。他虽是圣上派往北境的监军御史,但霍长生脾气古怪,这几年时常不给他留颜面。
“施以援手?”霍长生走在前方,黑色的披风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他勒马回头,在暗夜中仿佛厉鬼,他问:“裴小姐矜贵,需要我施以援手吗?”
裴相宜站在原地,并不躲闪霍长生凝视目光,她看向眼前此人,只觉得陌生。他到北境五年,怎么成了这番模样?
记忆在脑中翻涌,有很多关于霍长生的碎片。
幼时她随母亲进宫,霍长生是养在薛皇后膝下,千尊玉贵的昌平侯世子。
再往后,他是意气风发的镇北军先锋。
她想起五年前,他大破突厥、班师回朝那日,京城的街道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钟令嘉带着她去茶楼偷看,气急败坏道:“霍长生不地道,明明小时候还和我们一起玩的,怎么现在他就长成大人了?”
她不作声,只往街道上看去,见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霍长生好像看见她,朝她招手,笑时胜过朝阳。
她别开头,心跳的很快,但又觉得莫名其妙,他们哪儿有这么熟?
“请侯爷相助。”裴相宜虽然有骨气,但却不是个好死面子的人,她一个人恐怕难以带着钟令嘉去漠北。
“呵。”霍长生一声嗤笑,看裴相宜的眼神有些说不明的意味,现在她叫他侯爷。裴相宜好骨头,落到他手里还和他装呢。
霍长生最终还是松口,吩咐道:“给她牵一匹马。”
骑兵下马,将马牵到裴相宜身旁。裴相宜握住缰绳,指尖有些泛白。京中子弟都知道的,她从马上摔下来过,就再也不敢骑马。
霍长生饶有意味地看着她,裴相宜不愿示弱,翻身上马,稳住心神向他走近,恭敬道:“请侯爷找一辆马车。”
“裴小姐这不是敢骑马吗?”霍长生目光往下,注意到裴相宜死死拉住缰绳一刻也不放肆,继续言:“漠北的军马自是比不得贤王府里的名驹温顺的。”
裴相宜要一辆马车并非为了她自己,只能将钟令嘉昏迷的事情托盘而出。
待霍长生命人将钟令嘉抬上从客栈借来的马车后,裴相宜再也装不下去,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她有求于人不敢发作,只在心中骂霍长生发疯,莫名其妙让她骑马,还提什么贤王。
沉思半天,她追上前问他:“绥远侯,请问如今谁是新皇?贤王元武还是安王元献?”
霍长生放慢了速度,并不为这个问题感到诧异,只是定定看着她:“怎么不问太子元晏?裴小姐认为新皇是谁?或者,希望是谁?”毕竟京中总有传闻,裴相宜是先皇内定的太子妃,贤王同样有意裴相千金。
裴相宜不愿被他这种看透骨子的眼神打量,淡淡道:“皇位交替,非我等能左右。但以鄙愚见,若是太子,绥远侯何必又苦守在漠北?”
她不由得想起太子元晏,少年时身穿黄白两色的衣袍,偶尔来家中学塾听父亲讲课。他与霍长生乃是在薛皇后膝下一同长大的亲表兄弟,若他登基,昌平侯府必定平反,霍长生前途无量。
而父亲,也定会沉冤得雪。
还有贤王元武,总对她出言调戏的笑面虎。他母妃是崔氏之女,世族有意推举他,可先皇却因此忌惮他。若他登基,第一步必先宣告继后祸国,父亲罪名自然可除。
估计父亲正是选择站队太子,才会遭此横祸。裴相宜默默叹了口气。
霍长生脸色阴沉,正声道:“贤王身死,太子中毒被贬扬州,安王元献登基,继后把控朝政。先皇谥号为……惠。”
“什么?”石怀声跟在后面不免惊呼,他本就是先皇特意选拔来制衡绥远侯的御史,享有漠北城一半的调兵权。
绥远侯的在京中眼线传来的消息,竟比朝廷还快!不知新皇登基,对绥远侯是何态度。
此刻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厚着脸凑近追问道:“新皇何时登基的?可有派侯爷回京述职?”
霍长生睥他一眼,语气听不出情绪:“石监军也想回京城富贵乡了?”
石怀声闻言,从怀中掏出帕子擦汗,好歹恢复几分元气。他与绥远侯还是如同从前那般,亲而不密,谁也不会多刺探对方一步。
他知晓霍长生在京中有眼线,会传回京中质子霍长安的处境;霍长生亦知晓他暗中探访军饷后备,也从不阻拦多问。如此距离,很好。
“五日前新皇登基,估计今日朝廷的诏书就能加急送到漠北,石监军自可查看。”霍长生冷冷道。
“大哥,快看到流民营了。” 霍长平突然道。
天边出现鱼肚白,暗沉的黑幕终于有了一丝光亮,裴相宜依稀能看到,不远处一片延绵的黑灰色的帐篷,像磅礴压城的乌云。
漠北乃是前线,怎么还有流民往这里逃?霍长生又是哪里来的闲钱能安置流民?
裴相宜看向霍长生,可他薄唇紧抿,长长的睫毛如鸦羽般被风吹颤,并没有搭理任何人的打算。
风沙骤起,犹如四年前京城那场大雪。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霍长生。
章平二十八年冬,大年将至,昌平侯回京述职,霍长生先行到京预为老夫人祝寿。突厥死灰复燃进犯北境,北境五城四城皆破,唯有昌平侯半路折返在蓟南城领军死守。
一月之后,昌平侯重伤,夺回云中城。三日后,兵部上谏昌平侯驻守疏忽,导致北境四城失守;更有礼部尚书当朝御告霍长生当街打伤之其子;言官进言霍府纵豪奴欺占民女、逼死其父。
一夜之间,战功赫赫、本该加官进爵的昌平侯府,七零八碎。
皇帝下旨褫夺昌平侯爵位,将其长子霍长生打入天牢,抄收霍府所有财产。霍老夫人寿宴当天,早早半月送出的请帖,竟无一人赴宴。
那日风雪满城,忽如其来,已临近午时爹爹还未归,她与娘亲乘车去宫城外迎接。等她们到达时,宫城外已挤满了等待的官眷。
她下了马车,白茫茫的风雪吹得她眼睛疼,她看不清,只听见一阵阵鼓声。有人在敲登闻鼓。
她想走近看,却被娘亲拦住,她瞬间明白此人是霍老夫人。
突然,宫门打开,鼓声更甚激烈,骤停。
霍老夫人身穿一品朝服,走至宫门大道上,拜行大礼。
“霍氏罪妇,前来领罪,恳请天子恩泽,赐当众凌迟之刑。承蒙天子恩幸,先皇后恩宠,霍氏延绵至今,能为朝廷效犬马之力。然罪妇之夫战死早逝,老身教导不力,吾儿守城疏忽,吾孙顽劣不堪。望陛下保全罪妇忠君之心,罪妇以死谢罪!”
金銮殿内无一人出,内侍得令又匆匆关上宫门,唯留霍老夫人叩首不起。
裴相宜狐裘加身,心却冷似寒冰,手中的汤婆子也失了温度。霍家满门忠骨,更与皇帝是连襟,没想到薛皇后才死了三年,就落得如此下场。
霍老夫人以死谢罪,实则以退为进,若是皇帝还不肯放人,霍老夫人死在宫门口,可会寒了前线战士的心。
宫门之内争执不断,似又有言官欲撞墙以死谏君,皇帝暴怒命人将其带出去廷杖。太子出言相帮,被皇帝禁足。
一刻钟后,内侍从金銮殿中走出,宣告圣旨:释放霍长生,罪刑待定。
待霍长生血痕累累从狱中赶来,霍老夫人已无动静。他抱起霍老夫人,在漫天风雪中狂奔,满朝官眷无一人相助。
裴府的马车离得最近,霍长生经过时,裴相宜不动声色地带着娘亲后退一步。
她看见霍长生满是血污的脸上泪痕斑驳,霍长生亦看见她眼中泪光闪闪。他夺车而入,一把短刀抵住马夫后颈,命他驾车快走,马夫怕了这尊杀神,立即驾着车去霍府。
宫城内侍得过裴猷照拂,立刻一边跑一边大喊:“霍长生持刀挟持了裴相的车驾!”
裴相宜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父亲如今权倾朝野,犹如当年霍家,难道也会有这一天吗?
裴夫人拉她衣袖,脸色已不好看。她知道这丫头刚才是故意的,只是宫城之外怎好直接出手相助。好在霍长生拿了这丫头的短刀,这才没给裴家带来麻烦。
裴相出来后,什么也没说,只替她们母女二人拢了拢披风,三人相顾无言走回家中。唯恐在路上多言,被有心之人传到皇帝耳中。
当日,霍府就传出老夫人死讯,几位大员被诏进皇宫议事。傍晚,裴相终于从宫中回来,告诉她,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情,云中城又要破了,霍长生被封绥远侯,三日后立刻去云中城从军驻守,替父赎罪。
绥远侯,替父赎罪?这难道不是因为边疆无将可用,所以才放霍长生一条生路吗?
皇旨一下,霍家也不算是罪臣了,京城各府开始派人前去吊唁。
裴相与裴夫人相伴而去,拿回霍长生挟持车夫的刀。
风渐大,黄沙四起,裴相宜揉了揉眼,看向手中华丽非凡的短刀刀鞘。父亲果然如当年霍家,但她裴相宜不是当年的太子,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