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心比丘尼让你在此等候?”白若松警惕道,“你怎么就知道等的人是我?”
白若松并不怀疑慧心比丘尼卜算的本事,可就算到了,她和殷照都戴着帷帽,这人看了一眼就确认了人选,上前来搭话也太奇怪了。
更何况白若松十分肯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比丘尼。
那位陌生的比丘尼闻言却是笑了出来。
“是这样的。”她解释道,“慧心比丘尼告诉并没有具体告诉贫尼该等谁,只说把看起来最鬼祟着急的檀越领进她的禅房。”
戴着帷帽鬼祟又着急,还扛着个昏迷不醒的沈佳佳的二人组沉默了。
二人老老实实地跟着这位比丘尼走小道,绕过熙熙攘攘的香客,像贼一样偷偷摸摸溜进了大兴国寺后院。
那位带路的比丘尼只送到门口,白若松和扛着沈佳佳的殷照便自行进入,甫一跨过门槛,便瞧见院子里头摆了一个夏日纳凉用的白色帐子。
帐子四角竖起竹竿,绑缚铜铃,支着半透的薄纱,透过唯一撩开垂纱的一面,可以看见帐内是一张如云罗汉塌。
后院好像被提前清空了,连扫洒也没有一个,白若松只能看见两道清瘦的人影背对着她站在帐子前。
慧心比丘尼还是一身深灰色缁衣,半披若木兰色袈裟,旁侧站着的却是一个男人。
这男人身着青道袍,头戴纯阳巾,腰悬八卦盘,后背还背着桃木剑,居然是一名道士。
听见门口动静,二人齐刷刷回转过头来。
男人浓眉细眼,长条脸,山根高挺,转身时落落大方,毫不避讳两道来自女人的视线。
白若松只一眼,心里就有了一个判断——这是从“那边”的世界来的人,因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男道士。
“来了。”慧心比丘尼轻笑道。
旁边的青袍道士但笑不语,颇带兴味地将视线集中在白若松身上。
白若松上前,拱手施礼道:“慧心比丘尼。”
说罢,她又朝向那个道士,试探道:“这位是?”
那青衣道士却是没有自报家门的打算,一抬手道:“叫我道长就可以了。”
他随后又指着后边的罗汉塌:“放那边。”
殷照什么也没问,自觉扛着沈佳佳的身体往里头走,因为没见道士打扮的男人,路过青衣道士的时候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随后才把人放平在那张罗汉塌上。
“退一边去。”青衣道士又道。
慧心比丘尼和青衣道士明显都不属于墨迹的人,半句解释都没有,等殷照退出帐子之后,各自从怀中取了东西出来。
白若松看见慧心比丘尼手里的是一串持珠,而青衣道士手里的则是一个铜铃,铃铛手柄很长,向上部分呈现一个小小的三叉戟状。
他手腕一晃。
叮——
白若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一圈一圈震荡开来,眉心微微发痒刺痛,好似面前有什么看不见的尖锐物正对准着自己,身体反射性警惕起来,浑身的肌肉都不自觉收紧。
叮——叮——
白色帷幕四角上的铜铃也开始无风自动,一个接一个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毫无规律,搅得人心中一阵烦躁。
慧心比丘尼垂着头,眉心一道细细的褶子,视线牢牢停在自己手臂的持珠上。
本该因为重力而垂在腕子上的一百零八颗的持珠此刻如水中发丝,毫无重量地漂浮在空中。慧心比丘尼的大拇指抵着一颗隔珠,因为用力指尖微微发白,却半晌都推不过去。
慧心比丘尼也没有强求,她慢悠悠转头,看向青衣道士:“看来她不愿意回去。”
青衣道士叹了口气,手腕又是一甩。
叮——
震荡的东西骤然消失,帐子四边的铜铃停了下来,白若松终于从那种紧张感中解放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扭头一看殷照,发现她连臂缚里头藏着的暗器都摸了出来,一副高度警惕的模样,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好像也还行,没有太丢人。
“先叫起来。”慧心比丘尼言简意赅,“叫起来劝劝。”
青衣道士瞥了慧心比丘尼一眼,见慧心比丘尼一动不动,认命走进帐子里头,手指屈起,停留在沈佳佳的脑门前。
白若松伸长了脖子,正想看看这人怎么施法呢,结果他直接给了沈佳佳一个脑瓜崩。
“哎呦!”沈佳佳叫了一声,抬手捂住了额头,慢慢睁开了眼睛。
青衣道士自上而下,笑眯眯地看着睁眼的沈佳佳,道:“你醒啦?”
沈佳佳初时还在发懵,眨了眨眼睛,眼睛缓缓瞪大,随后猛地起身要去拉扯青衣道士,结果青衣道士身形灵活,往侧边一退,她没把握住平衡,哐当一下翻倒下了罗汉塌。
白若松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进帐子,就站在边边上喊道:“佳佳,你没事吧?”
沈佳佳从袖子里伸出一截细细的手臂,扒住罗汉塌的边缘,半趴在地上,龇牙咧嘴道:“我没事,但我屁股有事,摔成八瓣了。”
青衣道士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一边摇头一边往外退,调侃道:“我救你,你却恩将仇报,是要遭因果的。”
白若松深深觉得青衣道士应该想说的不是遭因果,而是遭报应。
沈佳佳涨红了脸:“你弹我脑瓜崩!”
青衣道士晃了晃手指头:“贫道这是在叫你的魂。”
沈佳佳这才发现周围的情况,环顾一圈,有些回过味来了,不确定道:“我差点睡死?”
“你是离魂。”青衣道士道,“你真正的躯体在呼唤你的魂魄。”
沈佳佳愣住了:“我,我还能回去?”
白若松瞧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是很快,浓重的厌恶汹涌而上,压过了这一丝欣喜。
“回去?”她的声音很冷,“我不想回去,那里让我恶心。”
青衣道士挑眉,扭头看向白若松,摊手道:“你劝劝?”
白若松其实来之前就知道沈佳佳或许不愿意回去,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临了看着沈佳佳那张冷漠的脸,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
气氛有些僵持,慧心比丘尼和青衣道士自觉带着殷照退到一边,给白若松和沈佳佳足够的空间。
白若松走进帐子,扶起摔疼了的沈佳佳。
沈佳佳的手臂凉得吓人,她却完全没有察觉一样,也不喊冷,只是顺着白若松的意思坐回到罗汉塌上边,别别扭扭侧着屁股避开了摔疼的部分。
“怎么,你来劝我回去啊?”她开口,没有看白若松,别过脸去的时候,眼眶都有些红,直言不讳道,“我是不会回去的。”
白若松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落座在沈佳佳旁边,二人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一个看着罗汉塌的扶手,一个看着自己的手指头。
“不回去的话,会死的。”半晌,白若松才开口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那就死吧。”沈佳佳没有丝毫犹豫,“如果不回去就会死的话,那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我……”
“白夭。”沈佳佳开口打断了白若松,不耐烦道,“你凭什么来劝我回去,又凭什么劝我活着?当初一跃而下的人是你不是我。”
白若松哑然。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你的坟头看你吗?”沈佳佳手指头使劲抠着罗汉塌扶手上的花纹的棱角,直到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才长呼一口气继续道,“因为我那天在停尸间看到你的尸体的时候,感觉看到了我自己。”
“那是你的结局,也是我的结局。”她顿了顿,勉强压抑了声音中的哽咽,“我无数次梦到你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场景,梦着梦着,这个人就变成了我自己。”
白若松是知道沈佳佳的情况的。
她有一个姐姐,自己是超生的二胎,小时候被寄养在老家,初中才被父母接回身边。
沈佳佳的父母对于这个超生罚款的二女儿极尽冷漠,双方之间都没什么感情,尽管沈佳佳家里并不穷,可她的学费是助学贷款,生活费则是周末和寒暑假做家教赚的。
沈佳佳表面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看点催泪的电视剧就能哭得稀里哗啦,可其实背地里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的难处。
大二的时候,某次她半夜偷偷在阳台哭,被起夜的宿舍老大发现了,大家才知道沈佳佳的母亲做试管婴儿,高龄产妇生下了一个弟弟,羊水栓塞去世了。
白若松不想沈佳佳死,也一直觉得自己被易宁训练得能说会道,有一大通道理可以讲,可她现在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劝沈佳佳的人。
她比沈佳佳要懦弱得多。
“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沈佳佳蹙眉,“你又没做错什么。”
“对不起,我软弱,我怯懦,我给你开了个很坏很坏的头。”白若松垂着头,眼前一片氤氲,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落在了她的虎口,“但,但我不想你死。”
她真的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你,还有宿舍的其他人,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交到的朋友。”
也许今后会天南海北,天各一方,可至少在宿舍的时候,白若松是真真切切把舍友们当做是自己的家人的。
“我不想你死。”白若松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抓住了沈佳佳的袖子,“拜托了……回去吧,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