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佳其实从前其实不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
她虽为人淡漠,对他人的情感变化却十分敏锐,明白自小到大周围的人看她的目光,不是同情就是厌恶。
而比起厌恶,她其实更讨厌同情。
那种生活优渥,家庭平和,在充满爱意的环境成长起来的健全人格,在听到她的情况的时候,首先会做的就是耷拉下眉毛,露出一个充满同情和不忍的表情。
他们对她小心翼翼,在各种地方都会刻意让着她,甚至于聊天的时候生怕排挤到她,即便是她根本插不上嘴,也会强行拉她加入话题。
这让沈佳佳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
她知道别人是好心,是善良,她没法向这些人发脾气,因而愈发离群索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她越是封闭自己,其他人就越是对她小心翼翼,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沈佳佳感觉自己无论在哪里,都被一层薄膜包裹着。
这层薄膜是透明的,像肥皂泡,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她可以听见他人,看见他人,感受到他人的情绪,但是她的自身却被封闭了起来,宛若冰封的寒潭,表面泛不起一点波澜。
而这个死循环,伴随着进入大学而解开了。
“我叫白夭。”
“白夭,哪个yao?”
“夭折的夭。”
宿舍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个瘦弱清秀的女孩身上,伴随着沈佳佳所熟悉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同情。
噗呲——
沈佳佳听到了这么一个细小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漏气了。
原来,不止有她会遭受这样的对待啊。
原来,这些目光某一天也会聚集到别人的身上。
“原来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夭。”宿舍老大慌忙补救,小心翼翼道,“真是好听的名字,总比咱们这种烂大街的好,是吧?”
那层已经漏了气薄膜骤然破开,压抑许久的情绪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沈佳佳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滚烫的眼泪就这样断了线一样滚落而下。
“哎呀,佳佳,你怎么哭了?”
“你,安慰她就安慰她,烂大街的名字怎么你了啊?”
宿舍里的其他人不疑有他,只以为沈佳佳是个情感充沛的人,连声安慰。
从头到尾,只有沈佳佳自己一个人知道,在那一刻,她卑劣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是那个被注视的人了,她现在变成了注视别人的人了。
沈佳佳在这一方面做得很好,自小到大的经历让她十分熟悉一个友善又充满同情心的人是什么样的。
她让着白若松,小心翼翼对待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忘记关心她,并且乐在其中,仿佛只有这样“沈佳佳”这个人才能脱离“异类”的标签,重新成为一个正常人。
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感来得轰轰烈烈,让沈佳佳成为了一个比谁都多愁善感的女孩,笑点和泪点都很低,看个水浒传都能抽完半包纸。
她终于能够重新开始感受这个世界。
没有人怀疑过沈佳佳,她们都以为她这样脆弱又情感充沛,应当是个平安顺遂、快乐中成长起来的人,所以人生当中不存在一丝一毫的阴霾——如果不是她半夜在宿舍哭泣被发现的话。
在宿舍的生活真的很好,很快乐,沈佳佳不想再因为她的异常而改变这一切,于是学着白若松的样子去接受这种带着同情的善意。
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打破了封闭自己的薄膜,还是因为有白若松这个引路人,沈佳佳居然渐渐地发现,接受别人的同情好像也没有这么难。
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快到宿舍里的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经历了怎样的一场自我变革。
后来那个自称白若松父亲的男人来学校大闹的时候,沈佳佳看着提着行李箱,一脸决绝地回家乡解决问题的白若松,心里头隐隐产生一种念头。
如果她这次能战胜这一切,那我一定也能。
尽管白若松在别人的眼中一直是一个怯懦的人,怕生,路上见到半生不熟的人甚至会避开对方的目光。
因为成绩好,辅导员安排她在新生大会上演讲,直接把她吓得装病请假。
但沈佳佳一直都知道,白若松其实比谁都要坚强。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可以在得知自己没有能力保住外婆留下的唯一房产之后,能毅然决然签署捐赠协议,来一个鱼死网破的?
至少沈佳佳自己做不到。
白若松就像野地里的草,看似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得东倒西歪,可只要你肯给它时间,它就能重新焕发生机。
可这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终是在秋风中飘飘悠悠地落了地,颅骨碎裂,浑身骨折,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沈佳佳开始做噩梦。
梦里全是她和其他舍友跟随着辅导员,进入那个精神病院的停尸间,掀开盖着的白布,看到面目全非的白若松的画面。
她崩溃一样地大声哭泣,扶着墙壁呕吐,喘息,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
可画面一转,舍友和辅导员都不见了,她看见那个金属不锈钢的移床上放着自己的尸体,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歪着头,浑浊的眼睛里爬出一条白色的蛆。
这是白若松的结局,何尝不会是她的结局呢?
“我不想回去。”沈佳佳的身体都在颤抖,“我不想回去,夭夭。”
她颤抖的手指覆上白若松的手背,整个人都犹如一只受伤的小兽,蜷缩着贴近白若松的身体。
白若松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冷,也感觉到她肩膀突出的骨头硌在自己的手臂上。
沈佳佳真的瘦了许多。
白若松犹记第一次在红楼看见她的时候,她还能兴致冲冲邀请白若松抚摸自己如今这具身体的肌肉,如今却是突出的骨头都能硌得人生疼。
“夭夭。”她说,“我害怕。”
害怕是正常的。
白若松想,没有人是真的天生无所谓畏惧的。
她在盛雪城城破,躲在地窖的时候;在金榜题名的,被言相骑马追赶的时候;在坠落山崖后,面对昏迷不醒的云琼的时候;在青东寨的暗室,在红楼的顶层,乃至此时此刻……她也在害怕。
两个同样来自异世的小姑娘依偎在一起,足足哭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相互冷静了下来。
天空铅云低压,初冬的风裹着湿润的冷意,不过片刻就能把人吹透。
白若松感觉自己现在和沈佳佳一样冷了,脸上挂泪痕的地方都有些麻木,一做表情就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
“你会死吗?”靠着白若松肩膀的沈佳佳轻声开口,声音是哭后的嘶哑。
白若松知道她在问什么。
因为沈佳佳身份的特殊性,白若松从来没有对她隐瞒过什么。
她的那些身世也好,欺君谋逆一般的举动也罢,都当话本子一样说给过沈佳佳听。
“也许会。”白若松解释道,“尽管我做了许多准备,也给自己留了后路,可没有人是真的算无遗策,一辈子不犯错的。何况越是精密的计划,出错的概率就越高。”
沈佳佳吸了吸鼻子,沉默了一会,又忍不住道:“就不能放弃吗?如果你不做这些事,完全可以安全无虞地在这个世界过完一辈子的。”
不做这些事情,也不见得能安全无虞过完一辈子。
这是一个帝王统治的封建社会,阶级分明,人命如草芥。
沈佳佳兴许不能体会,跟着言长柏漂泊了一段时间的白若松却是十分了解的。
不过白若松并没有打算去击碎沈佳佳的幻想,只是道:“若当时被挂在城墙上的是你,我也会同样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沈佳佳沉默了。
发泄过一场情绪的她此刻心境格外平和,再不像之前那样压抑着,一点就炸,能够认认真真思考白若松说的话。
“夭夭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付出了很多努力吧。”
白若松有些惊诧于沈佳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匆忙扫了她一眼,在看到她那张属于男人的艳丽面孔上眼泪鼻涕糊干在一起的盛况以后,又默默收回了视线。
“还好。”她轻飘飘道,“就是有时候,会有些想校尉。”
“我也想老大和老二,还有辅导员了。”
沈佳佳坐直了自己的身体,用袖子去抹脸上糊着的痕迹,“夭夭在努力,那我也要努力。况且比起你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为,我的努力也算不得什么风险,不是吗?”
她一眨眼睛,歪过一点头,对着白若松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来:“送我回去吧,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