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巴太每晚都会撩开我的衣袍,把妊娠油放在手心搓热,在我的肚皮上打转。每次都是八分钟左右,一直坚持到生完宝宝后的第四个月。
他说他问过江布尔阿姨,给孕期的妇女抹上油,肚子上就不会长纹。每次他给我抹油的动作轻柔,弄得我感觉像被人挠痒似的,很多次都忍不住发笑。
有回我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跟他说,“你好像在揉面团。”
巴太听后,俯身用鼻尖轻蹭了蹭我的酒窝,“是在揉会发光的月亮。”
我们的幸福似乎感染到肚子里的小家伙,她在里面动了几下,我的肚皮立刻鼓起一个圆包,仿佛是给我们的回应。
临产的那天,待产室的监测仪滴答滴答的密集响着,巴太穿着浅蓝色的隔离衣,额发被手术帽压得微卷,他把手臂递到我的齿间,告诉我说,“咬我。”
那天痛的其他知觉无法感受到,好像做梦一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被审判着生前的罪孽与善举。朦胧间,我看到手臂上深红的牙血印,好像传说中冥界的彼岸花。
或许是掌管人类命运生死簿的鬼神看我对人世仍有留念,又或许是天神听见我的祷告,眷顾了我,我没有被强迫留在那里。
小生命诞生之后,我短暂的昏睡过去。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我的眼前闪现,我的人生仿佛在嫁人后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如果我没有嫁给巴太会怎么样,我会嫁给其他人给他生小孩吗?巴太呢?他会对另一个女人像对我一样那么好吗?
我想了很多很多,想到巴太娶妻,娶的却不是我。毡房外飘着初雪,我站在婚姻的岔路口,看到接亲的马队踏雪而来。我努力地想要窥探白色面纱下新娘的面容,忽然被熟悉的温度拽到一旁,他身上穿着的不是新郎的西装,而是我为他准备的新皮夹克。
初雪在他的皮夹克上融化,长长的睫毛上凝着尚未化的霜,“怎么跑那里去了?我找了你很久。”巴太的眉头间挤着忧虑,好像怎么抚也抚不平,“阿依扎提,不要丢在梦里。”
这让我想起更早的梦境。那年他去口里做工几个月,我很想他,却又出于羞愧不想直白地告诉他我想去见他。在梦里,我独自一人搭车去他工作的地方,想要见到他给他一个惊喜,但刚去后那里的老板告诉我他一大早就走了。
我想我们一定在路上错过了,于是我满心欢喜地回家去见他,却还是没有见到他。我给他打电话,总是无人接听。我在草原四处寻找,去邻居家找,去莫合比提家找,莫合比提是他在草原最好的兄弟,我想他应当在那里。但我进到他们的毡房发现巴太不在里面,我托库兰和莫合比提给巴太打个电话,问问他去了哪里,电话依然是无人接听。
我在草原上寻遍了,到处找不到巴太,而草原上的人们照样平常的生活,只有我一个人,心情陡峭,四处奔波寻找巴太。
我去城里的朝戈家找他,嫂子托肯的饭馆子生意很好,忙的不可开交,朝戈不工作的时候就在饭馆帮托肯打下手。朝戈看见我后,拿来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向我走来,他把包子递给我,问我,“来这儿干什么?”我说,“我来找巴太,你要是见到巴太可不可以告诉他我在找他。”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临走时我把包子又还给他。
我回到草原,去挂满马儿头骨的树下找他,去小卖部找他,去仙女湾找他,他都不在。不知不觉,我走到一片荒芜的雪原,那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冬牧场。
那里我看见一个汉族姑娘,和我认识的另一个汉族姑娘李文秀同样都是短发,同样都是漂亮清秀的姑娘。
汉族姑娘和哈萨克族牧民一家在艰辛严苛的深冬牧场生活着,为了解决吃水用水的问题,他们正一起在雪地里背着雪往冬窝子走。他们都看到了我,却不说什么话。
我看见雪地里多出来一个木篓,似乎它就是为我使用而出现的。我把河里的冰用坚硬的铁锨砸破,然后将几个大块冰一一装进木篓,背着冰块跟在他们身后。我听着他们的说笑,心里一边担忧着找不到人的巴太,一边对坚韧乐观的他们深感敬佩。
化开后的雪,里面沉淀着羊粪、牛粪、沙土,牧民把它们夹出来,尚且是干净可使用的水源。水在牧场是最珍贵的资源之一。
大家聚在一起,围着火堆,其中一个妇女,汉族姑娘叫她“嫂子”,嫂子给我递来一碗热茶,让我趁热喝,暖暖身子。
另一个哈族小姑娘看上去是嫂子和牧民大哥的女儿,她把烤好的馕饼掰开递给我一半,她说,“是用羊粪灰烤出来的,一股……”,牧民大哥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性子幽默,接上小姑娘的话,笑着用哈萨克语跟我道,“一股羊粪味,香的嘞!”
之后大家纷纷喝热茶,吃馕饼,酣畅大笑起来。一只戴着“红领巾”的棕毛羊儿蹭着我的脚背,不一会儿又去汉族姑娘的怀里蹭。
汉族姑娘跟我介绍着冬窝子的情况,跟我讲病羊“红领巾”,讲冬窝子里的小猫,讲她如何守护雪原上最后一片绿芽和花朵。喜爱动物和自然的人总是善良的人。
热闹的气氛总会停歇,大家累了一天,早早地就睡下休息,我被安排睡在汉族姑娘的旁边。我们小声说着悄悄话,后来我低声问她,“你认识巴合提别克吗?他是我的丈夫,我在找他。我们是萨伊汗布拉克村子的,他的爸爸叫苏力坦,妈妈很早就不在了。”
她思考很久,绞尽脑汁地想,却还是失落地摇摇头,“我认识一个叫巴合提的,但应该不是你的丈夫,他的爸爸妈妈健健康康地活着。明天早上我帮你问问居麻和嫂子。”
但是,牧民大哥和嫂子给我的是同样的回答,他们安慰我,如果以后见到路过的牧民,会帮忙打听打听。
我既失落,又感激。温和的阳光照射过来时,门框边的小猫忽然跃进汉族姑娘的怀里,懒洋洋地趴在腿上小憩。最终我在白色荒原悠悠转了几圈,漫无目的,已经忘记看到了什么,也忘记与他们告别,脚步停留在岔路口,思考着哪条路能够找到巴太,突然天空飘起初雪,远处的接亲队伍缓缓徐来,短暂的梦就结束了。
那次做梦醒来,巴太已经回到家,我埋怨他在我的梦里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他沉默半晌后安慰我说,他也在梦里四顾地找我,就是怎么也找不到,如何喊破嗓子都没人应,后来下了雪,他听到附近有热闹的接亲队伍,走近一瞧,正看见我像个顽皮的小孩,猫着腰,好奇地偷瞄着面纱里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