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怀女儿的时候,我自认为自己是个瘦子,手腕细得能被巴太单手圈住两圈,他在抱我的时候也总担心自己用力大些就能把我折断。
孕期他仿佛雄鹰一样守护、投喂着我,给我补充各种医生要求的营养,除了补钙补铁补叶酸等,还为我熬骨汤,宰羊煮肉,把医生手写的潦草医嘱用哈萨克语在纸张上誊抄工整,产检单按照妊娠周期整齐别在用桦树皮做的夹子里,医院发的健康手册也被他翻得卷了边,连医生护士都夸他细致。
在我生产完巴太除了放牧几乎全天全夜的围着宝宝转,夜间宝宝哭起来,哪怕再困他都陪着我一起哄宝宝,六个月的宝宝除了喝母乳,他有时会下床冲点奶给宝宝喝,白天的时候再给宝宝添点肉类或者豆类、蔬菜类的辅食;宝宝醒着的时候离不了人,每次吃饭都是他抱着宝宝先哄,偶尔夹点菜随意吃几口,等我吃好后他再把宝宝小心放我怀里,他吃剩下的菜。
产后我对着镜子捏腰间的赘肉时,后背总能撞进巴太温热的胸膛,我埋怨他将我养成一个圆滚滚的肉球。镜子里的他笑着环住我的腰,双手交叠在我的腹前,鼻尖时不时蹭着我的头发,“胖乎乎的,很可爱啊。”
和草原的朋友聚餐时,她们苗条的身形令我感到羡慕,自卑的阴影再次将我笼罩。而身旁的巴太只固执地用筷子夹着餐桌上的肉放在我碗里,细心叮嘱我,“多吃点。”
我赌气地把堆成肉山的碗和他面前的空碗调换位置,他以为我嫌弃他的筷子脏,长长的睫毛委屈地垂下,向怀中襁褓里的宝宝询问,“小珍珠嫌弃爸爸吗?”
几个月的小婴儿哪里听得懂大人的话,看见爸爸好看的脸离她越来越近,突然放大,她只一味的开心地笑。
巴太得逞的觑我一眼,自顾自道,“小珍珠不嫌弃爸爸。”话里的意思是,某人嫌弃他,他不开心。
我只好将碗换回来,使用他的筷子夹碗里的肉。
他满意地凑近我问,“好不好吃?你不是最爱吃这个?”
我点头答复,有些敷衍,“还可以。”
他执着筷子将我碗里的肉夹几块放到他的碗里,我碗里的肉山明显矮了下去,“这点够吗?你在恢复期,一点不吃营养会跟不上的。减肥不在乎这一刻嘛。”最后一句话他刻意放低了声音悄声的说。
我想,吃饱这一顿才能有力气减肥。然而,这一顿的肉吃完,在之后家里的几十天,还有巴太每天为我做的迎接我的肉菜。这个时候巴太又说,“减肥不在乎这几十顿嘛。”
怎么不在乎,我在乎。当我再次站在镜子前,看着以前我最喜欢的衣服穿在现在的我身上,快要被撑破的样子,不由唏嘘自己从前的身材和好看的衣服。
尽管巴太不在乎我变成什么样子,而且他还会帮我买很多合我现在身形的衣服和裙子,但我仍然十分在意。我不想变成一个又丑又胖的妇女,肚子上的赘肉将美丽的薄裙凸起,走起路来脚步沉重,仿佛像座被搬运的大山,这既不健康也不美观。
当我曾经最喜欢的衣服被我撑破,腰身的嫩肉露出,我暗暗发誓一定要瘦下来,变回原来的样子。
第二天我就起了个大早,在村子里跑了三公里。每天坚持跑步半小时,吃少量的饭,后来巴太也跟着我一起跑,或与我并肩而行,或紧跟在我身后。
他为女儿买了城市里用的婴儿车,有时候他会给女儿裹好衣服戴好帽子,把女儿放在婴儿车里,推着车缓缓落在我身后。
“小珍珠,我们也跟着妈妈一起锻炼身体。”几个月的小家伙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但听到“妈妈”这两个字就会笑的很开心。小家伙笑,巴太也笑。
后来我如愿地瘦回以前,巴太每晚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抚摸我的脸颊,抚摸我的肚子,他最喜欢描摹我的肋骨,指尖缓缓地在我的背上下滑。
有时候他也会淘气地捏一捏胸前的丰盈,我打他的手,他象征性地躲开,有时不躲,下一秒就将我整个人搂进他**的怀里。
我和巴太将小珍珠养大,几岁的时候小珍珠和他的爷爷留在家里,我和巴太去外地打工,过年过节回来一次。那几年孩子的性子胆小懦弱,留守儿童总是会变成可怜的流浪小猫。爷爷苏力坦的身体不好,每天对她的学业关心寥寥,更担心她有没有被人欺负。
爷孙两人在寂寥的家里,孤寂的相依为命。苏力坦每天总要在放学前半小时就坐在学校门口的山坡上,常常望着学校的土坯墙发呆很久才能等到小珍珠放学出来。遇到小珍珠的朋友苏力坦就友好的打招呼,遇到对小珍珠不友好的调皮鬼,他冷眼警惕地看着他,眼神里都是在警告他不许欺负他的小珍珠。
小珍珠的书包里塞着满满的信,都是她写给爸爸妈妈想说的话。电话里说总感觉油腻腻的,不好意思,写出来把信寄给他们是最好的方法。但她只知道买邮票要花钱,爷爷看上去那么穷,怎么能买得起邮票。
苏力坦喜欢过传统的生活,所以总穿着几十年前质量非常好的衣服,现在穿也不烂,就是比较过时,看起来穷巴巴的。可在小孩眼里,爷爷不换新衣服,只把钱给她用,她就以为他们家是村里最穷的。
很多的信件被小珍珠折叠成纸飞机飘到天空,她希望纸飞机能够将她的思念带给爸爸妈妈。但显然爸爸妈妈离草原太遥远,她的纸飞机那么小,怎么能飞到他们那里。
小珍珠只好自己攒钱,一连几周的课间,都在帮同学削铅笔赚钱。后来买到邮票,成功把信寄了出去。
我和巴太收到小珍珠的很多封信,看到里面有拼音,有错别字,十分可爱。我能想象到我的女儿在给我们写信时一定在一边抹眼泪,一边握着笔写字。尤其看到一封信里写到:“家里墙上挂着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的不停,每天晚上我听着它的声音,以为是爸爸妈妈回来的脚步声。”我和巴太都落了泪。
我们在外挣了些钱,赶在古尔邦节回到家,终于看到思念很久的小珍珠,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信被看到,羞涩地躲在屋子门后不好意思出来,可仍然探出脑袋,两只眼睛紧紧黏在我们身上。
巴太将她从门后抱出来,掐了掐她泛红的脸颊,“害羞什么?在自己爸爸妈妈跟前还害羞?”
巴太故意挠着小珍珠的腋窝逗她,小珍珠咯咯咯地开始笑起来,看到我过来,立马躲到我身后,红着脸看看我,又看看巴太。
“今天和妈妈一起睡,好不好?”我牵着她的手问。
她点点头,视线望向巴太,“爸爸呢?”
我回答,“爸爸也睡,你睡在爸爸妈妈中间。”
巴太饶有兴趣地询问,“你喜不喜欢爸爸?”
小珍珠点点头。
“那喜欢爸爸多一点,还是妈妈多一点?”
小珍珠回道,“一样的喜欢。”
巴太摸摸她的头,“谁教你的?谁教你这么说的?”
小珍珠噘噘嘴,“我自己教的。”说完还没等巴太刨根问底就跑了,躲在门外的墙边又偷偷探出脑袋看我们,被发现后害羞地捂嘴笑。
我和巴太之后没再去打工,把家里的牛羊卖掉一半供小珍珠上学,巴太偶尔会去富蕴县的救助中心工作,我会帮草原的牧民做做衣服也能挣些钱。有回小珍珠把我的碎布头全部缝成迷你的警服,给家里的小羊试穿。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高兴地和我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穿上帅气的真警服。”
后来我和工厂的几个姐妹们一起组成团队,用缝纫机手工制作各种新奇有花样并且十分适用的衣服袍子,在当时我们做的衣袍就是草原上的牧民最喜爱的款式。
而小珍珠也很争气,她考上大学,毕业后考公成为乌鲁木齐市公安局的一名特警,几年后转为刑警。
我依旧清楚地记得,当珍珠第一次穿上她从小就喜欢的刑警警服站在我和巴太面前时,巴太的神情多么骄傲和自豪。直到突然一次放假期间,剃成寸头的珍珠再次穿着警服站到我和巴太面前时,巴太当时的神情和他年轻时苏力坦看到长发的他的神情一模一样。
我虽然没有见过苏力坦第一次看到长发的巴太是什么神情,但我想一定和现在的巴太一样,对叛逆的孩子既生气又无奈,瞪着眼睛,举起剪刀骂他“像什么话!”苏力坦恨不得立马把巴太的长发剪掉,而巴太现在也恨不得让珍珠的寸头下一秒就变长发。
苏力坦在看到长发的巴太时是愤怒的,可他在看到寸头的珍珠时,却笑的合不拢嘴,七八十岁的老头有几十年没笑的像今天这么开心,上次这样开怀大笑还是珍珠生下来的那天,连珍珠考上大学考上公务员,他也是抿着唇带着一脸的严肃,拘谨地笑几下。
“珍珠啊,很帅。”苏力坦竖起大拇指,“看看你爸爸,现在有多生气,哈哈哈哈!唔…”不小心把假牙也笑掉了。
家里不算上我,除了巴太都是支持珍珠剃寸头的,那个“都”就是指苏力坦一个人。我对珍珠剃头这件事不发表意见,她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草原上大部分的年轻人要么搬去城里,要么搬去邻近的哈萨斯坦国,失了联系。而外面那些和苏力坦同样年纪的,年迈的**十岁的老人们和巴太一样持反对意见,他们议论着草原上的女人怎么能剪掉上天赐予她们的长发。他们的反对比巴太少了些心疼,多了些“刻薄”。而珍珠的心理比年轻时的我要强大许多,她不在意那些关于她的议论,仍能和平时一样向老人们打招呼问候几句。
当我娘家的爸妈看见寸头年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差点没有认出来中性的青年就是他们那个乖巧听话的外孙女。爸爸躲着珍珠,在屋子里语气不好的低声跟我说,“让珍珠把头发长回来。”
我回复他,“头发也不是一时就能长出来的。”
“现在不是有那个植发的什么东西,让她种一下,不然怎么见人。她工作的时候还好,可出来怎么交朋友,哪个小伙子喜欢寸头的姑娘?”
“爸爸,珍珠现在还小呢,不急。”
“二十五六岁快三十的人了,还不急?年纪越大等次越低。”
我与他争论,最后换得两败俱伤,自己被他反教育一顿,埋怨我当初和巴太如何联合起来骗他不生二胎,现在好了,当初没有听他的,女儿也变成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
“你们的教育出了问题,就是太宠着她,把她惯坏了!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你和巴太作为家长,就没担起家庭教育的责任!”
起初是压制着声音的争吵,后来爸爸气火上头,骂声使屋外的妈妈和珍珠听见。珍珠替我怼了几句,面色不好的和外婆告别后同我一起离开。
不久珍珠就带了个男朋友回来,回家前她在电话里跟我和巴太说,就是找个朋友装下情侣,骗一骗外公。
假女婿提着重礼一进门,三个男人就开始摆起“老丈人”的架势,瞬间联盟,一致对外。巴太正襟危坐地用尖锐的小刀削肉,听见假女婿的问候只冷淡地抬眸望一眼,然后又继续低头削肉;我的爸爸反复清点着见面礼,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带回他家去,面对外孙女婿时目光带着打量,敷衍地笑几下;苏力坦则将珍藏多年压箱底的弓箭摆到桌子上,面容严肃地盯着孙女婿,那眼神盯得特种兵孙女婿不寒而栗。
“妈妈,这就是韩骁。”珍珠狡黠地向我眨眼,又扯了扯巴太的衣袖,“爸爸,你生什么气,我跟你说过的嘛。”
巴太咳了一声,虽然知道是假女婿,但万一哪天变成真的呢,这老丈人的架势现在就要摆起来。
年轻人敬礼时,三个老男人周身的冰雪终于开始融化。“小韩啊,坐!”
当韩骁说起自己曾经在一次海底战场的作战经历,三个老男人听得津津有味,不禁为中国海军和蛟龙小队竖起大拇指。
夜色渐深,我出门时正撞见珍珠把韩骁堵在马桩前,“鸡胸哥,演戏上瘾了?”
月光勾勒出年轻人泛红的耳尖,“叫我骁哥!上次是谁帮你抓嫌犯来着?”一只小羊突然从草垛窜出来,惊得两人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