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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我的丈夫巴太 第20章 第十九章

作者:小众呀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2-09 07:32:18 来源:文学城

*这章含阿斯罕较多。

“阿依扎提,你们处的怎么样?我听说你到处跟人说你喜欢阿斯罕?”媒婆哈哈笑起来,耳边的银耳坠晃得人眼晕,“阿斯罕是草原上最矫健的雄鹰,你们很般配呢!一会他来找你,记得要大大方方的啊。”

忽然门帘被人掀开,逆光里站着靛蓝蒙古袍的青年,牛皮腰带勒出精瘦的腰身,“阿姨,这次的姑娘又是个滞销货,我才不要呢。”他向我使使眼色,忽然俯身逼近,鼻尖几乎碰到我的额发,“不过,你要是给我唱首歌,我倒可以考虑跟你结婚。”

我捏紧拳,极度地想掩饰眼里的怒意。他看起来十分不在意,抱臂倚在门框,眼睛笑起来弯成月牙,“这就生气啦!跟个小老虎一样。”

媒婆阿姨推搡着阿斯罕,眉头的皱纹堆着愤怒,“登徒子!不准欺负阿依扎提!”转头又看向我,愤怒化成笑,凑近我耳边奉承道,“阿斯罕啊,可要面子呢,其实他喜欢你呢。”

阿斯罕朝媒婆和我努了努鼻子,抬起胳膊,晃动着手里包着沙琪玛的油纸,“你不是爱吃?我买的。”

我正要去接,他又收回手,向我解释道,“我以朋友名义送你的啊,可不是什么提亲礼。”

我从他手里夺过油纸包的沙琪玛,向他道,“谢谢朋友。”

阿斯罕是蒙古族厉害的摔跤手,自从他教我给相亲的男人们说“喜欢阿斯罕”后,村子里便开始传言,哈萨克族勤劳的姑娘痴恋蒙古族的搏克手。

妇女们窃笑着关于两个年轻人的“风花雪月”,每次我只能红着脸悄摸摸溜过去,而此时,真正的罪魁祸首正躺在山坡上,枕着胳膊冲我晃动着油纸包。

油纸里仍然包着沙琪玛,家里堆着吃不完的沙琪玛,不知道阿斯罕如何想的,每次见面总要提点沙琪玛给我。

秋日的那达慕大会上,观众席欢呼雀跃,他们坚信地认为阿斯罕可以蝉联搏克冠军。我坐在一排的奖品旁边,一边从草地拔点草喂给亚军奖品——一只卷毛小羊羔,一边看着那个总爱逗弄我的人在赛场上变成真正的雄鹰。他将一个个对手摔倒在地,决赛进行到日暮,突然他踉跄地露出破绽,对手抓住他的彩绸腰带……

阿斯罕抱起卷毛的小羊羔,草屑沾在汗湿的鬓角,“赔你的。”他把小羊塞进我的怀里,手指无意蹭过我的手背,连同蹭过我腕间的刺绣花手镯,“谁让某个笨蛋盯着亚军的奖品流口水。”

我反驳道,“我没有流口水,就是觉得它长得可爱。”

他笑道,“可爱的想吃掉。”

我抱着小羊羔,觑了觑他,“才没有呢。”

归途的月光漫过草甸,阿斯罕忽然停住脚,向我摊开手掌。摔跤手的手掌有惊人的力度与掌控,也有与牧民相似的茧,但他的薄茧不似骑马牧民的茧厚而坚实,相比起来他的薄茧更加柔和。

“拉住我啊,这儿的路不好走。”他刚说完,自己倒先掉进泥洞里,我被他现在的狼狈模样逗的笑出声,充当长辈姿态告诫他,“走路小心一点啊,拉紧我。”

他紧紧攥住我的手腕爬上岸,上岸后的第一句话不是道谢,反而要求我,给他也做一对刺绣花手镯,实在不行,把我手上戴着的送给他。

我调戏他,“打算送哪个姑娘?”

他结巴道,“你,你做不做?”

“不做。”

“那把你手上的给我。”

“不给。”

他忽然拽住我的手腕,将腕间的花手镯摘下来,塞进自己的蒙古袍里。

“你抢劫啊!”我想夺回来。

他躲着我,“真小气!你自己再做一个呗!”

“我诅咒你再次掉进泥洞!”

他欠欠的道,“我这么聪明,不会……”话未说完,阿斯罕便又掉进泥洞,两条腿像是黏在泥地里一样,挣脱不开。

我哈哈笑着,朝他伸出手掌,“上来吧。”

他红着脸攥着我的手腕上岸,丢了面子无地自容,但就是怎么也不还我的刺绣花手镯。

草原的秋风卷着枯草掠过衣摆,我攥紧装着羊肩胛骨的布包,看着远处阿斯罕的蒙古包升起炊烟。羊肩胛骨上刻着哈萨克语的平安经,是我用驼毛线绣了三个晚上的护身符。

“傻子才信这个。”阿斯罕昨天抢过我绣到一半的骨片时是这么说的,可是我看到他的马鞍上分明挂着用银扣子串起来的护身符。

我正要小跑奔向蒙古包去找阿斯罕,忽然听见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乌云盖住月亮,几道幽绿的光点从芨芨草丛里浮现出来,一群野狼的獠牙泛着冷光,带着腥膻的杀气。

我惊吓地后退几步,然而它们越发的凶猛靠近。忽然我的手腕被人猛地拽住,他用长鞭使头狼后却,趁机带我藏进近处一个隐蔽的岩洞,之前遇到野狼,他都是藏在这里。

洞外狼嚎此起彼伏,阿斯罕找来几块大石头堵住洞口。跑的时候心急,布包已经敞开,里面的羊肩胛骨滚落在干草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斯罕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后,语气带着戏谑,“带着这个是要去占卜?该不会是要算我们的姻缘吧?”

“你要外出打工嘛,这是给你保平安的。”我稍微别过头,后颈被他呼出的热气灼得发烫。岩缝漏下的月光在阿斯罕的眉骨投下,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眉毛上沾着方才奔跑时落上的草屑。

阿斯罕突然凑近我,盯着我的唇许久,喉结滚动。他摸上我的后脑,再次靠近,缓缓闭上眼睛。

我伸手摘掉他眉毛上的那根枯草,“你脸上干净着呢。”

“阿依扎提。”阿斯罕咬牙切齿,令我感到十分怪异。他又凑近几分,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再仔细看看,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嘴唇,喉结在月光里活跃的滑动几下。

“你干嘛?”我被他现在这个样子吓到,连连后退,直到我的背后只剩下坚硬的岩石石壁。

由于惊吓,头要撞到石壁上的那一刻,阿斯罕的手掌垫在我的脑后。我免受了一场坚石的碰撞,清楚地看到他手背的骨节出血,也清楚地看到他的手腕上戴着我的刺绣花手镯。

“刚才我故意吓唬你呢,小心别碰到头。”他仍然离我很近,起身时某种温热的东西擦过我的嘴角,心跳声震得我耳膜发麻。

洞外饿狼嚎叫,洞内冰寒蚀骨,阿斯罕脱掉带寒气的外衣,用体温烘暖我冻僵的脚趾。他是个倔强的人,同时也是个不惜命的人,为了什么都肯豁出去。那时在寒洞内,他割血为我暖身时,我就该想到之后,他会为了见我,伤害自己的身体。

等牧民的马队举着火把赶来时,我才发现掌心攥着的羊肩胛骨裂了道缝。阿斯罕把裂成两半的骨片穿在皮绳上,一半塞进我手里,另一半自己拿着。

他没有说何时会回来,只说过他会给我写信,可是在他离开的几个月之后,我再没有他的联系,直到在我和巴太结婚后看到浑身血淋淋的他。

阿斯罕年轻时在外打工,工资可观。每当有城里的姑娘搭讪,他就晃着手腕上的花手镯吓唬人,“我媳妇在阿勒泰等我呢。”

回到草原,媒婆阿姨次次催他成婚,他避着躲着,次次拒绝。从前拒婚是因为没有遇到喜欢的,后来拒婚是因为他没有等到他的明月。

四季轮转,时光匆匆,四十多岁的某天,我再次听到阿斯罕的消息后心情低落,怅然若失。

我跪在绣着鸟喙的毡毯上,为家里刚出生的小马驹做巴塔祈祷。奶茶在瓷碗里泛起涟漪,我望着碗中倒影里的眼角细纹,忽然想起那个蒙古族的青年曾说过,“哈萨克族的祝福语像春天的溪水一样多。”

“愿你的马蹄踏上鲜花盛开的草场……”祷词卡在喉咙里,毡房外传来邻居家孩童们的嬉笑声。巴太掀开毡帘时带进一阵风,吹散了马灯里飘出的烟。

他将阿斯罕的来信送给我时,马鞍形的邮戳已经模糊不清,信纸上沾着带红的血手印,我认识些蒙语,能够清楚地看见最后一行蒙语歪歪斜斜地写着:“阿依扎提,可不可以为我的灵魂做一次巴塔?”

二十年的时光把柜子深处的马鞭落了深深的一层灰,我抹掉灰尘,摸着褪色的马鞭。马鞭是传统的蒙古式三股鞭编法,末尾坠着半片羊肩胛骨。这是当年阿斯罕临行前塞给我的,他说,“要是遇到狼群,挥这个比扔石头管用。”

阿斯罕弥留之际,蒙古包的录音机里突然响起暴烈的搏克号子。他在床榻上挣扎着,枯枝般的手臂在空中划出雄鹰展翅的弧度。草原的朔风卷着雪花扑进蒙古包,我和巴太赶来看阿斯罕最后一面时,他正将枕头当成对手摔打,蒙古袍的衣领早已被虚汗浸透。

“阿依扎提……”他的胸腔凹陷,发出闷闷的响动,再痛苦难受,他也要将想说的话说出口,“阿依扎提,你看,这次我赢了……”嘴里的血沫溅在床单上,像极了年轻时他曾偷偷别在我毡帽后的格桑花。

春暖花开,草原上遍地的格桑花,摇曳而顽强地努力生长。帽沿后的紫红色花瓣被我发现时,他手里又举来一支送给我。他说,他要带格桑花离开草原。

但是,离开草原的格桑花适应不了现代的城市,它孤独地枯萎、凋零,不等阿斯罕花钱施肥,拼命地抢救,它最终还是逝去。格桑花只能永远地留在草原,阿斯罕也回到草原。

阿斯罕枕边的老式录音机正沙沙播放二十年前的那达慕大会实况,里面的磁带缓慢地旋转,声音断断续续。

解说员亢奋的声音刺破寂静,“最年轻厉害的搏克手阿斯罕竟然倒地!我们都能看出他是故意……他居然甘愿放弃金腰带!”

“他们……都不知道……”凹陷的脸颊因喘息泛起潮红,阿斯罕攥着当年从我这抢来的刺绣花手镯,它早已褪了色,“那小羊……眼睛和你一样……”

病塌上的男人瘦削蜷缩得像只离群的老狼,唯有床头的蒙古刀还闪着光。这把刀,和当年为了见到已经成婚的我,在腹部捅自己几刀时,他在夜色的月光下擦亮的刀一模一样。

“平安归于你的灵魂。”我用哈萨克语念起送别巴塔,手指触摸着阿斯罕枯萎的掌心,为他戴上我年轻时手工刺绣的花手镯。此刻他的脉搏仿佛即将熄灭的篝火,微弱无比。

阿斯罕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好像回到那个狼群环伺的月夜,他用蒙古语说了句“看仔细”。可这次,他的手指向窗外纷扬的雪片,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二十年前年轻的自己正站在开满格桑花的草坡上,接过青年递来的卷毛小羊羔。

自从那次遇到狼群后,阿斯罕的唇边留下一道伤痕,经年累月,伤疤仍然无法消除。起初我一直以为他的伤是狼爪留下的,后来听人说才知道,是阿斯罕白日里为护着我喜欢的那头卷毛小羊羔被大羊顶伤的。

枯萎的手掌从我的手心滑落,阿斯罕闭上了眼睛。我从他的枕头下发现半块羊肩胛骨,上面是穿着哈族服饰的少女与蒙古的搏克手并肩躺在骨片裂纹里,那是阿斯罕一点一点用银刀尖刻上去的。

泪水不知不觉已经淌流,巴太揽着我的肩,让我倚在他的怀里,用拇指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他的手掌宽厚温热,覆在我颤抖的脊背上,“他替你挡过狼群,我该敬他一碗马奶酒。”

落日与雪并存,暮色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流转,眼里的疼惜满溢,我攥紧他的衣襟,指甲掐进衣袍纹路里,“巴太……我们老了。”

录音机断断续续,蒙古包外的寒风响彻,泣音被晚风扯碎。巴太抱着我安抚,摸着我的头,“不怕,不怕,我们的灵魂会再次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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